顾景星循着乘月的视线看过去,在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少师的身影,他垂睫,想到了那只孤零零抢不食物的绿头小鸭。 “走吧,去骑小马。” 乘月惊喜极了,难以置信,“这时候去么?”她急匆匆地站起身,“我要骑着马儿在天穹下跑几圈,再去摘一朵山丹花来送给姑姑。” 篝火旁的闲谈仍在继续,公主却悄悄地去骑小马了,顾景星吩咐都虞侯看顾好毡帐旁谈天的孩子,引着公主去了圈马的草地。 高大矫健的马群里,几只矮小却可爱的马儿正在悠哉吃草,乘月不敢托大,只指了一只雪白的小马儿说就它了。 “你看它的眼睛又圆又大,看上去就很乖巧,我要骑着它在草原上叱咤风云。” 顾景星为她牵出了这一匹小白马,乘月伸手顺了顺它头上的毛儿,接着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拽着缰绳摆了个英姿勃发的造型。 顾景星牵着马儿往前慢慢走,风悠悠的,马儿也慢吞吞的,好像有点过于乖巧了。 乘月觉得这跟她的想象不一样,抱着马脖子,趴在了上头,百无聊赖。 “我瞧戏台子上演的穆桂英挂帅,在马上挥舞着□□,所向披靡,莫非我也需要一杆长/枪?” 她拿手摸摸小马的毛,又拍拍它,“你跑呀,跑起来,一会儿我喂你吃沙果。” 顾景星回身看她,娇俏俏的小女儿趴在毛发雪白的小马上,大吹法螺的样子很可爱。 “公主也知道沙果?” 他牵着小马慢慢走,草原的夜幕很低,清冷的星光追着他的侧影,说话时微微侧转了脸,那弧线清俊如工笔勾画。 乘月说知道,嗓音轻轻,“……嬢嬢说北境苦寒,倘或去了人迹罕至的地界,几昼夜没吃没喝也是有的,干粮又都是粗糙的食物,难以下咽,我就去问管军需辎重的郑常晖,除了干粮以外,有没有甘甜易储存的果子……” 顾景星的肩背在前方微微一顿,像是将她的话听入了心。 “郑常晖说,边地的沙果很甜,只是产量很低,倘或我想吃便运过来,我说那就摘些送到护国军中去啊……” 马儿轻轻走,乘月伸出一只手戳戳顾景星,“哥哥吃到了么?” 前方是高高的小山坡,半圆的月亮大而低,使人疑心站在上面,伸手便可触碰月亮。 “吃到了。” 顾景星将小马儿慢慢牵上小山坡,将马儿牵在那儿吃草,乘月见马儿停了,竖起了脑袋抬头看。 “呀,好大的月亮。” 宫城里能见到最大的月亮,也不过是挂在檐角的那一轮圆,可这里的月亮大的似乎触手可及。 公主向月亮奔去,纤柔的身影像是要飞天而去,顾景星慢慢地走上去,在她的身边坐下,只管看乘月踮着脚摘月。 即便触碰不到那莹润的月缘,但能离这么近,已然让公主兴奋了,她往顾景星的身边席地坐下,望着月亮兀自兴奋。 “爹爹说,我娘亲就住在月宫里,你说此时娘亲会不会也在看我?” 顾景星与乘月相遇时,她不过六岁稚龄,相处不短暂,离别却长达五年,他其实并不了解她,却也能从公主眼睛里看到蕴藏着的想念。 他说自然会,“公主的娘亲会一直看着你。” 乘月抱着膝坐,闻言拿手撑住了脸颊,歪头去看顾景星,“你不在的时候,我常常去靖国公府同嬢嬢玩儿,有时候时辰晚了,就会在嬢嬢的卧房里安置,她给我讲故事的时候很温柔,若是我娘亲还在世的话,一定和嬢嬢一样……” 顾景星嗯了一声,“我娘亲很喜欢公主。” 乘月向来不隐藏对旁人的爱憎,接口道:“我也很喜欢很喜欢……” 她说着,可顾景星却忽然转过头来,星眸对上了她的视线,叫乘月的心一霎停跳了一拍,望着他的眼睛卡了壳。 顾景星的眼神里有探询,乘月慌了一慌,迅速转过头去,“很喜欢你的娘亲。” 公主偶然慌乱无措的眼神很可爱,顾景星嗯了一声,说起北境的事。 “……有一次我领兵误入了一片风烛荒漠,迷途了三昼夜,总也转不出去,干粮殆尽,精疲力竭,幸有三只沙果传着吃,支撑出了大漠。” 他说起这段经历时不过精疲力竭四个字概过,却将重点着落在那只沙果上。 “今日才知,原来这些沙果,乃是公主的恩典。” 他原以为公主会得意洋洋地笑,可她却拧着眉毛,眼睛里全是担心。 “三昼夜困在荒漠里一定很害怕,还饿着肚子……”她想到从前饿肚子的经历,更加感同身受,“有一阵儿我吃胖了,脸都胖的嘟出去了,于是我那一日就用了一顿,到了半夜,我都饿哭了……” 公主饿哭的时候一定很可爱,顾景星嗯了一声,“迷途饿肚子不算什么。” 还有无数倒在身边的同袍、被火箭射穿肩胛骨,被长刀砍断手脚,被莽古哈人的狼牙棒砸穿天灵盖…… 北境战场上远比想象中更加残酷,莽古哈人也比想象中更加凶残暴戾。 顾景星闭了闭眼睛,试图忘却那些记忆,乘月却一瞬思绪飞远,想到了方才同少师并肩看月亮的苏元善。 女儿家之间互相分享的心事,不能对外人提起,哪怕是顾景星也不可以,乘月托着腮望月,想着元善轻声说道,“不知道少师是不是和我们一样,也在看月亮吗。” 她说少师,想的却是元善,顾景星却在一霎冷了眼眸,顿了许久,才问道:“公主很喜欢少师。” 乘月不假思索,点头应他,“少师很好啊,从来都不将我逃学的事告诉爹爹,他是才高八斗的探花郎,来教我这个小纨绔,真是屈才了。” 身边人静默地像风,聪敏如乘月,一霎就觉察到了他的沉默,歪过头来瞧他,但见他的眉眼清冷,似是几分漠不关心。 她转了眼珠,笑眯眯地戳了戳顾景星的手臂,“少师是老师呀,我不喜欢老字辈的,老当益壮,老骥伏枥,老谋深算……” 清冷的星光落在顾景星的眼眉,他转过头望住乘月,眼神安静,“道理我都懂,可公主为何要关注他的行踪?” 乘月斜了眼睛看他,笑出声来,“原来你真的在看我。” 顾景星转过头去,望着眼前的月亮,轻嗯一声。 他嗯的这一声过后,世界好像安静下来,乘月怔怔地望了他一会儿,忽然醒过了神,再去看他时,顾景星却轻笑一声,站起了身。 “到了夜里,风会转冷。”他去牵马,“我送公主回去。” 回去的路上风很温柔,顾景星牵着马儿慢慢走,乘月坐在小马上,问东问西。 同来时不一样,回去的草原上有些零星的毡帐,该是当地的牧民,乘月眼尖,正看见一处毡帐门前有年轻的妇人正在火盆上支了烤架烤肉,那香味慢悠悠地飘过来,勾起了公主的馋虫。 坝上这片草原上的牧民都是经过亲军卫仔细盘问的,绝不会有心怀叵测之人,见公主在马上垂涎欲滴,顾景星了然,牵着小马慢慢往那顶毡帐而去。 走近了,乘月才看见那位年轻的妇人,背上背了一个熟睡的奶娃娃,在她的腿边儿,还有两个年纪差的不多的小娃儿,正围着烤架掉口水。 见山坡上下来两位贵人,年轻的妇人虽然有些拘谨,但也是规规矩矩地躬身问号,热情地将乘月与顾景星迎在了烤架前。 “……傍晚时走丢了一只羊,民妇领着孩子们去找,耽误了吃饭。这会儿孩子们喊饿,就支起了烤架。贵人若是不嫌弃,还请简单用些。” 年轻妇人便是坝上的牧民,名叫杜英娘,她知道坝上来了宫里的贵人,虽不知道身份,但见这二位,男子护卫军打扮,女孩子乌发雪肤,像是神仙洞府里的仙女儿,自然是一百万个恭敬。 乘月自不会拘谨,她坐在烤架旁,同眼巴巴望着烤肉的小娃儿逗了一会儿闷子,又从袖袋里拿出糖盒,送给他们吃。 那年轻的妇人翻着烤架,没一时想起来什么似的,托着背上的孩子,把她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的门板上,再为她盖上了被。 乘月从不曾见识过人世间的疾苦,这时接过一只羊腿,她撕下一半儿分给了身旁的小娃儿,接着咬了一口,喷香的滋味在舌尖儿发散着。 “你家里就你带着三个小娃儿么?”乘月忍不住发问,再环顾四周,这么晚了,却不曾看见有别的人。 那年轻的妇人杜英娘闻言,面色闪过些许的痛楚,良久才恭敬作答:“回贵人的话,民妇的男人去年在庆州战死了……” 原在一旁看着小马儿吃草的顾景星,闻言抬起了眼睫,望过来的眸色沉沉。 那年轻妇人手下不停,为孩子们将羊肉撕成小条,再端来羊汤给他们,照顾孩子一丝不苟。 似乎是察觉了贵人们的沉默,杜英娘有些抱歉地道了一声对不住。 乘月看着杜英娘沉默的神情,再看着她佝偻着身子细心照顾孩子,顿觉得手里的羊腿都不香了。 “倘或没有帮手,该怎么带娃儿呢?”乘月回想着自己从小到大身后都跟了一串人,再看看身边儿拘谨的小娃儿,不禁心里酸酸的。 “民妇的娘家与婆家都在边境上的村庄,男人们一成年便都会去从军,民妇的父兄、相公,都死在了战场上。民妇在那里度日艰难,才来到这里。” 杜英娘说着战死沙场的事,像是在说天气晴暖,乘月不禁扭头问顾景星,“……是强征?” 顾景星在静夜里摇了摇头,杜英娘却连连摆手,解释道:“莽古哈人凶残的很,攻下一座城池便会屠城,所以我们边境村庄的男人们,都会主动从军……” 为了保护粮食、女人和孩子,他们会主动去抗击敌人的入侵,即便明知道会战死疆场,却也义无反顾。 乘月只觉心里很难受,默默地将手里的半只羊腿啃完了,忽听得那门板上正熟睡的奶娃儿哭闹了起来,许是做了噩梦,杜英娘擦了擦手去哄,乘月便站起身,跑到了顾景星的身边,仰着头瞪着一双大眼睛,把两只手平平地递在他的眼前。 顾景星垂睫看,公主的眼神楚楚,两只雪白的小手上有些羊腿的油渍,光光亮亮的。 他接过公主的手,另一只手取出棉帕,轻轻擦拭了一下她的手心,乘月却古里古怪地晃了晃手,踮起脚悄悄同他说,“……给我点儿银子。” 顾景星恍然,他往远处随行的护卫轻扬手,立时便有两个护卫小跑而来,从怀中掏出了一袋银子。 乘月悄悄接过银子,又在杜英娘的毡帐前坐了一会,最后悄悄地把银子塞进了奶娃的襁褓里,接着才同她道别。 出了那间毡帐,乘月连骑小马的心情都没有了。 对于深居宫城里的公主来说,倘或不是在杜英娘的毡帐外谈了一回天,恐怕她只能在《兵车行》里窥见一二人世间的疾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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