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玦乘青顶马车,马车自裴府一路驶出,至与承平公主府所在隆庆坊相邻之胜业坊时,却路遇人潮,挡住了去路。 车夫询问裴玦眼下该当如何,是否绕路而行。裴玦沉吟半刻,从侧窗望了出去,果见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不知为何,裴玦觉得这场面极为眼熟。 “绕路而行罢。” 裴玦安坐于车内,阖目养神,闻得耳畔隐约传来的断续人声,他不由弯了弯唇角。 兜了一个大圈,青顶马车停在了承平公主府侧门外。裴玦步下马车,拂了拂衣袖,一如往常一般,摆出一副冷脸,缓步绕过花园,步入了垂香院。 还未走入屋内,裴玦便听得梢间里传来一阵欢声笑语,尤以李梵清的笑声最为突出,裴玦闻之也不由随之一喜,更加快了足下步伐,入了梢间。 原是李梵清正与兰桨、桂舟、张得意三人打着叶子牌。裴玦凑上前,稍看了一眼李梵清面前堆成小山的碎银,也不奇怪她今日为何如此之高兴了。 李梵清听见脚步,余光淡扫了一眼,知来人是裴玦,便一壁出牌,一壁与他叙起话来:“你今日回得迟了。” “途经胜业坊时遇到点波折。”裴玦于一旁坐下,回她道,“是公主的手笔罢。” 李梵清将最后一张手牌打出,又横扫了三家,喜不自胜地收了另三人的银子,轻挥了挥手示意三人退下。 李梵清颇有几分得意道:“我早说过了,许他拿何訾做我的文章,便不许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 “你亦寻了人去代王府前滋事?”裴玦回忆起四月里承平公主府前的那一通意外,还是心有余悸,不觉抚上了自己的右手。 虽说疤痕已褪,但裴玦午夜梦回时,还是后怕万分。若当日他反应再迟片刻,那一刀肯定会刺入李梵清心口。 李梵清道:“算不得‘滋事’。这应当叫……‘讨回公道’?” 裴玦自然要深问她,如何叫“讨回公道”。李梵清不紧不慢,先将方才赢得的碎银收在了妆奁最深一格中,而后才搬了张圆凳,坐于裴玦身侧,同他细细说来。 原来,李梵清本欲着独孤吉替她寻一与何訾样貌相似之人,假作何訾,于代王府外指控李赓“始乱终弃”,再揭穿李赓命他诬陷自己之行为。 裴玦忍不住打断她道:“且不说你能否寻到与何訾貌似之人,便是寻到了,由他去指控代王,这当中也是错漏百出啊。” “我自然明白。”李梵清眼珠一转,“不过此番也算是天助我也。怪只怪李赓他此番急于斩断过往情丝,却是留了个破绽给我。” 今日于代王府外“滋事”的便是李赓的旧日相好,花名叫作莲花郎君。莲花郎曾也是控鹤署的乐官,与何訾一样擅歌,后来因故被放出了宫,遂只得辗转于各个戏班乐坊谋生。李梵清算了算时间,应是何訾死后不久,李赓便结识了莲花郎。当真是只闻新人笑,旧人想哭,也只能在阴曹地府哭求一个来生不再见此负心郎。 “沈大那头呢?你打算何时让她被代王‘逼死’?” 李梵清故作神秘道:“不急。她若是要‘死’,其实随时都可一‘死’。” 裴玦此刻也领会了她的用意:“可若是想要她被‘逼死’,便要再多等上些时候。” 李梵清含笑颔首,又道:“端看李赓这回敢不敢进我的套了。” “他若是不上你的当呢?” “那便更简单咯。”李梵清摊了摊手,“让沈将军直接一纸奏折递到父皇御前便是。” 裴玦见李梵清早有谋划盘算,也无须他参谋,自又同她说起了旁的事情。 “今年冬至,我须得回洗马川祭祖。算算时日,大约再过半月便要启行了。”若非被李赓之事打了岔子,他一进门便该同李梵清提及此事。 若是寻常人家,丈夫归祖籍祭祖,李梵清为妻,自也该一同前往。只不过李梵清贵为公主,君臣有别,寻常人家自受不起李梵清的祭拜,是以李梵清也就不必随同裴玦归家祭祖。 再者说来,他二人于人前本就还扮着不睦。在外人眼里,这可是裴玦逃脱李梵清“魔掌”的大好时机。 李梵清思及此,淡笑了笑,与裴玦玩笑道:“既是如此,那你索性在洗马川多留些时日,年前回来便可。” 裴玦微眯了眯双目,明知故问道:“可是公主有了新欢,厌弃臣了?” 李梵清“唔”了一声,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原先只是她喜欢胡闹,信口开河,荤素不忌,不想如今裴玦比他还要上道。 上回他扮病弱书生,被李梵清扮作的女山贼所欺压,李梵清本还想多逗弄他几个来回,却不想,最后反倒是她先招架不住,只能被裴玦反客为主。 回想起旧事,李梵清不由暗忖,看来如今裴玦是从中得趣了。 床榻之间,三寸之地,李梵清觉得从来都是她称王称霸之所,今日肯定要教裴玦重新领会领会她的厉害。 李梵清扯下帷帐,掩住其中春事。 在李梵清眼中,裴玦便似一尊玉佛一般,平日里端的是肃穆庄严,教人心生敬畏;一旦离得近了,便让人忍不住一窥究竟,想透过他那周身剔透,去参破他心中妙法。 李梵清凑得近了些,玉指轻挑,勾起了裴玦的下巴,婉声道:“二郎伺候本宫时,可要比你更尽心尽力些。” 裴玦亦伸手按在她腰间,尾音上扬,“哦”了一声,倾身吻上她唇侧,从她口中卷走了所有的桂馥芳香。 琐语频频,娇啭如莺,羞向月影诉□□,只敢咽春声。 一时云收雨住,裴玦自抱了李梵清往浴房净洗,拢着棉帕替李梵清轻轻拭起身上红痕。 李梵清假意推了推裴玦,轻嗔道:“有你这般‘伺候’人的吗?” 裴玦含笑反问她道:“不是公主怪我不够‘尽心尽力’吗?” 李梵清一时无言,只得拍了拍水面,又溅了裴玦一胸口的水。 好在裴玦上身并未来得及穿衣,此刻不至于湿了衣衫。只见裴玦低了头,拿起帕子将胸口的水迹慢慢拭干,再抬头时,却已恢复了神情,正眼望着李梵清,肃然道:“我方才只是在想,此际正逢你同代王交锋,若我在洗马川留得久了,他再出阴招,怕你应付不来。” 李梵清明白裴玦心意,也回握了他的手,慰他道:“我总不可能永远靠你庇护罢。你莫忧心,左不过是见招拆招,他还不敢对我下死手。” 裴玦凝眉看她,虽知她有十足把握,但还是忍不住替她担忧。 何訾那回,谁也说不准,究竟是何訾自己受了李赓的挑拨,欲对李梵清下杀手,还是根本就是李赓的授意。 经了莲花郎君在代王府前这一遭闹事,如今长安城中皆知代王李赓有断袖之癖不说,还晓得了李赓乃是个负心薄幸之辈。如此一来,先前城中传闻李赓于临淄王府对沈宁一见倾心之事便再也坐不住。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李梵清捧着卷《国语》,专挑了这一篇来读,瞧着极是津津有味,“李赓是如何好意思在外吹嘘,他对沈宁乃是一见钟情的?莫不是谎话说得多了,把自己都说信了不成?真真是自食其果。” 裴玦正品着香茶,抬头觑了她一眼,见李梵清笑语盈盈,本欲张口,却化作眼底无言一笑。 李梵清问裴玦道:“这都第四日了,李赓倒是极坐得住。你猜他还能坚持几日?” 裴玦放下手中青碧莲花茶盏,淡然答她道:“‘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我猜他打的主意也简单,只待此间风波暂平,便当作全无此事,他照旧按婚期迎娶沈大入府。” 李梵清双眸一沉,道:“他笃定我不会从中作梗?” “许是已想到应对之招。”裴玦警觉道,“如意,行事切莫冲动。焉知他不是在引你入局?” “若你是李赓,此局你该如何去解?” 裴玦稍作思索,便开口答她道:“若我是代王,莲花郎之后你再无后手,我便只待风波平息,一切如旧。若你还有后手,我须先看你后手为何,再作打算。” “若沈将军上折子,恳求父皇收回成命呢?” “陛下圣旨,金口玉言,会轻易收回成命吗?”裴玦又抿了一口清茶,“我倒觉得此番你不必再等代王反应。兵贵神速,他想拖,你偏不给他机会,速战速决方为上策。” 李梵清也难得认真,将裴玦这番话在心中来回咀嚼品味,心觉他的话不无道理,对他又生一股折服之情。 “玉郎何时还习了兵法,我倒是不知。” “道理都是相通的,不拘是兵法还是寻常法。” 银丝炭“哔剥”一声,将一室暖意烘得更甚。 李梵清偎在裴玦怀中,默数着裴玦还能留待长安的时日,心中已觉黯然。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作者有话要说: [注1]“防民之口……宣之使言”:出自《国语·周语上》。 [注2]“长相思……微霜凄凄簟色寒”:出自唐·李白《长相思(其一)》。
第52章 人心 李梵清听从了裴玦“兵贵神速”的那套道理,不打算再给李赓喘息的机会,一面让沈靖向燕帝递了折子,一面又着人传出了沈宁病重的消息。 这一招,按裴玦传授她的兵家之道来解,不可不谓是进可攻、退可守。 一则,照她原定计划,若李赓不敢妄动,此番便可借沈宁病重,令得燕帝收回成命,解了这门赐婚;二则,若李赓还欲与她斗法,她便顺势让沈宁诈死,对外再传言是李赓逼死沈宁。 李梵清当初替沈宁担下了下秘药的罪名,再加裴玦也因此事照拂了沈宁。说起来,若非秘药之事令得沈家承了李梵清与裴玦的情,恐怕李梵清这一遭即使磨破嘴皮,也无法令沈家对她言听计从。 而秘药之事的始作俑者,说回头来,还是李赓自己。 不过因果循环罢了。 又等了数日,见李赓仍是按兵不动,李梵清也失了耐心,无意日日紧盯于他。 因为已至裴玦出长安的日子。 年年柳色,灞陵伤别。而天寒岁暮里,连柳色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一树残枝,稀稀疏疏,直衬得此时此刻更是无限伤情。 其实李梵清与裴玦约定过,今日他出长安,她不必前来送行。李梵清心如明镜,知裴玦心中隐忧。他一怕别离伤怀,二来也顾虑着他与她在人前苦心经营的怨偶之态。 是以,李梵清也只敢遥遥跟在裴府那一行车马之后,却还是被喂了满身满口的烟尘。 行至灞桥水岸,李梵清却见前方车队慢慢放缓了步伐,直到停在岸边,似小作休憩。李梵清正踌躇着,她到底是该趁势离去,还是在一旁偷偷目送,可还不等她想出个答案,却见裴玦已然步下马车,朝她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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