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梵清今日为着低调,本就是一身简便男装打扮,紧衣窄袖,又披了件玄色斗篷,与她平素打扮做派全然不同。谁承想,便是这般改头换面,加之裴玦与她隔了有半里开外,却仍是逃不脱裴玦一双慧眼,轻而易举地便将她给认了出来。 裴玦携着她至长亭之侧,借着水边半人高的芦苇作掩,还不等李梵清开口,便已然将眼前人一把拥入了怀中。 扑面而来的是她身上烟尘之气,又夹有朔风冷冽之味,吸得裴玦鼻尖与喉间都发涩。 “为何还是来了?”裴玦埋在她颈间,问道。 李梵清亦揽过他肩头,柔声道:“只是想送送你,索性便来了。” 也许她有许许多多的理由,可以不来送裴玦这一程,可她偏偏还是走了这一遭。 没有任何旁的原因,只是因为她想来。 其实李梵清已经许久未随着自己的心意行事了。她如今更习惯瞻前顾后,走一步思百步;可到底说来,世事并不可能尽数落于谋算之中,总会有那一个意料之外。 李梵清想,或许如今,裴玦便已是她的“意料之外”。 李梵清松开他肩头,莞尔一笑。此刻她与他四目相对,李梵清从裴玦那深入墨色的眼瞳之中,读懂了她与他之间的默契。 裴玦于她而言,是她无论推开多少次,都会义无反顾站在她身侧之人。李梵清亦并非心似顽石不可转,世事千回百转间,裴玦早已成了她的绕指柔。 她不必多言,只一个笑容,她想裴玦也定然明白。 李梵清再不会做当先放手的那一个人了。 李梵清并未猜错,裴玦与她的确是心有灵犀。只是裴玦将自己内心的狂喜掩藏得极好,除了这一个拥抱,再未透露出其他。 他信奉一切尽在不言中,也愿毫无保留地作李娘子的信徒。 裴玦不再追问李梵清缘何更改了主意,前来送行。他得知独孤吉与其他暗卫正在暗处看护于李梵清,心中也安定下三分,又絮絮叮嘱李梵清回程途中千万小心,直到目送李梵清策马离去。 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不远处,山坡头上,李梵清勒马坡前,远眺着裴府车马再度启行。 独孤吉驱马上前,向李梵清禀道:“代王入宫了。” 李梵清迎着寒风,面不改色道:“他哪里舍得断送沈家这一手棋。不过确实,他比我想象中要耐得住些。” 只是经李梵清从中这一搅和,便是他依然能如愿与沈家结亲,这当中罅隙却不大好修补如常了。 “他不会善罢甘休的,对我、对沈家定还有后手,且等着罢。” 李梵清一牵缰绳,调转马头,轻挥马鞭,策马绝尘而去。 翌日一早,李赓欲登门探病,沈家借口沈宁病中病气太重,不愿冲撞李赓,婉拒了李赓的好意。 李赓见自己在沈府吃了闭门羹,倒也并未过多纠结。午后时,李赓便着人递了帖子,叩响了承平公主府的大门。 薛山亲自来禀李赓登门,可李梵清却不紧不慢,只顾着她眼前这一把叶子牌。似乎这一把叶子牌的输赢,才是李梵清眼前唯一之大事。 见兰桨手中唯余最后两张手牌,而李梵清手上拆拆合合,也只剩下最后四张散牌,李梵清不由轻“啧”了一声,皱了皱眉。 “薛总管看看,本宫这一轮该如何出牌?”李梵清极大方地将自己的手牌展示给薛山看。 薛山闻弦歌而知雅意,自然知道李梵清不止是在问他这一轮该打哪一张叶子牌。不过他亦心知,李梵清心中肯定早已有了打算,他要做的不是指点李梵清如何行事,而是猜度出李梵清的心思。 薛山点了一张牌面最大的手牌,李梵清嘴角带着丝笑意,依他的指示打出了这张牌。 轮到兰桨出牌时,兰桨往后按了按自己的手牌,朝着众人摇了摇头,意思便是要过牌了。 薛山见兰桨过牌,心知自己上一轮点对了牌,此刻也不由暗松了口气。他虽不大擅长打叶子牌,但他也知,看这架势,就算李梵清出不完手牌,兰桨也很难从桂舟和张得意手中赢下此局了。 众人手中七零八落,都只剩下几手散牌,最后还是以李梵清侥幸赢下这一局收了尾。 李梵清站起身,拂了拂衣袖,又伸手拢过鬓间一缕碎发,示意薛山引她去见李赓。 李赓于文芝堂候李梵清多时,待李梵清姗姗来迟时,他盏中香茶都已见了底。 “皇弟素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怎么来我承平公主府了?”李梵清故意道。 “皇姊与裴二郎相处日久,也学得作伪这套了?”李赓不客气道。 李梵清横眼看他,道:“是吗?论作伪,还是比不过皇弟。你当日能想到以何訾累我名声,便该知道总会有这么一日的。无关旁人,只不过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罢了。” 谁知李赓话锋一转,竟开始感叹道:“皇姊,你当真觉得此番是我想要娶沈娘子为王妃吗?” 李梵清未接话,只朝他抛了个眼神,就等着看他此番会编出怎样的说辞来。 李赓模棱两可道:“无论是我,还是皇姊,都不过是父皇的棋子罢了。说来,皇姊自幼长于父皇身边,父皇是怎样的脾性,想来皇姊定比愚弟要更清楚。” 李梵清抬头,那一瞬的目光如闪电一般,照彻李赓眼眸与心扉。 李梵清不会不明白,他是在用燕帝警告她。而李梵清也不得不承认,李赓的说辞确实让她心中生出了一分动摇。 从一开始,燕帝便知道她在查晋国公府的旧案,却并未加阻拦,反而在暗中协助李梵清查案。若放在当初,李梵清恐怕会觉得是燕帝对晋国公府心有愧疚,才想着借自己的手弥补昔日之过错。 可如今的李梵清看来,却全然不这般想。 燕帝处事一直都是趋利而往。景元八年除晋国公府有利,他便快刀斩乱麻,连根拔起了晋国公府的势力;眼见秦王在陇西坐大,他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于是燕帝明面上扶持沈靖,暗地里借李梵清之手替晋国公府翻案。 若照这样想来,她算计吐谷浑伏准与元利贞那一遭,看似是被迫卷入其中,与吐谷浑斗法之余,又要同李舜华周旋。可细细想来,这背后最大的受益者其实还不是李梵清自己,而是燕帝。 到头来,其实李梵清什么都没得到。燕帝暗示的皇太女之位,如今仍是镜花水月,虚无缥缈。 所以,燕帝能利用李梵清,自然也可以利用李赓。或许,燕帝利用李赓的时间更远在她之前。 李梵清的手指轻轻叩在了小几上。看来,还是她太过相信燕帝了。照常理,李赓的行动不可能逃脱内卫的监视,可燕帝当时却对她说,连内卫也查不到分毫。假使在这一句话上,燕帝没有欺瞒于她,如此想来,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了。 内卫从来都只隶属于帝王,除了帝王,便只有继任者可接触一二。李梵清知道,昔年孝慧太子曾掌控过一段时间的内卫,只可惜天不假年,她这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不到十五岁便去了。 看来,李赓不单是在内卫有眼线,他或许根本就掌控过,也或许他正在掌控着内卫。 暮色四合时,李赓离开了承平公主府。与此同时,李梵清传来独孤吉,吩咐他沈府的安排一切照旧。 李梵清立于窗前,看着夜幕似野兽,将暮色里最后一缕光明侵吞残蚀。李梵清燃着烛火,以银针轻轻拨了拨烛花,一张姣好面庞在其间半明半暗。 或许李赓存了挑拨她与燕帝的心思,想暗示她,他才是燕帝实际上属意的继承人,以此逼起李梵清的好胜之心。 若李梵清有意逼宫夺位,李赓更可以名正言顺地除去李梵清这个有力的竞争对手。 李梵清临窗远眺,于此四野无人之境,轻笑了笑,自言自语感叹道:“可惜了啊。” 李赓算计人心确实有一套,只可惜,今日之李梵清却再不似从前。 作者有话要说: [注]“年年柳色……汉家陵阙”:出自唐·温庭筠《忆秦娥》。
第53章 白事 冬月中,终南浮白,长安有雪,似白云揉碎,又似琼玉踏破。 李梵清晨起,闻得窗外有风雪簌簌声,遂起身套了鹿皮小靴,披一件银白狐裘,推门而出。她未施粉黛,又半披散着乌发,仅以一截素锦缎带穿系其中。这副打扮若放在旁的人身上,未免会显得太过素淡;可偏偏李梵清容貌妍丽,这般素净的妆扮落在她身上,竟反衬出一段如谪仙人一般的绝尘之姿来。 乌发雪肤,身姿傲人;虽未点绛唇,却仍有丹朱色,倒更类风雪之中,一枝独秀红梅。 兰桨早发觉李梵清屋中异动,知是李梵清早醒,此刻也打着伞匆忙而来,为李梵清递上了一方手炉。 “沈大的‘死讯’,昨夜里已传入宫了罢。”李梵清一手捧着手炉,一手轻抬,接起了风中凌乱飘散的雪花,“这日子选得也不错,茫茫白白,清清净净。” 兰桨点了点头,继续禀道:“沈大娘子会在沈府‘停灵’三日,三日后自城南‘出殡’,‘葬’于灞上。” 沈宁诈死之计的个中安排,李梵清已谋算良久,无需兰桨提点,她亦早已烂熟于心。 此番李梵清借元利贞之手,求得吐蕃密教修炼之圣药,有龟息假死之功效,足以令沈宁蒙混过关。待停灵三日一过,李梵清便会令人将灵柩偷龙转凤,落葬灞上的只会是一座空棺,而真正的沈宁则会被她转送至她在洛阳的别苑。 “出殡那日方才是关键。李赓等了这么久,不会束手待毙的。”李梵清手中微觉凉意,缩回手,拢回了衣裘之中,“提防李赓在途中设伏。若是人手足够,也可布下疑阵,瞒天过海。” 兰桨闻言再度点头,将李梵清的话谨记心间,回头好转述给独孤吉。 按李梵清的设想,待沈宁“出殡”那日,最好是同时布下疑棺,以防李赓于途中设伏。不过李梵清也顾虑到,她能派出的人手有限,即使加上沈靖的部分心腹,也不过五十人数,是以她也并不敢将这些人太过分散。 而且,此番李梵清也是在赌,赌李赓并未真的掌握内卫势力。倘若此番李赓派内卫伏击,别说她有五十人马,便是有五百人,于训练有素的内卫面前,也是毫无招架之力。 她想,若是裴玦今日在此,恐怕又会责怪她兵行险着,太过铤而走险了罢。 李梵清唇边泛起一抹淡笑,似一片雪花,转瞬即逝,消融于这天地茫茫间。 沈宁“停灵”的最后一日,李梵清一身白衣素服,还是披着那件银白狐裘,轻车简从,低调地出现在了沈府大门之外。 虽说沈宁身负燕帝赐婚,也算王妃之身,然则她与李赓并未真正成亲,是以沈府的丧事办得也简单,世人对此并未有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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