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沉今日也是一身玄色衣袍,与陆蕴靠得近。沈若筠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觉得他两很是相像,且都不大爱笑。 沈若筠这样打量两人,陆蕴便斜睨她一眼,意思是又想什么呢。 沈若筠耸耸肩,冲他做了个鬼脸。 许是因着周沉带了许多人过来,竟引着赵玉屏顺着这个方向找到了沈家的锦步帐,人还未走进,便在外面唤沈若筠:“阿筠!阿筠!” 沈若筠一听,哪还顾得瞧什么周深周沉的,眉色间满是舒展的笑意,提着陆蕴刚买的马骑灯循声跑出去见赵玉屏。陆蕴立即看了眼乐康,乐康、乐安两个便立即跟了上去。 “今日的事,先在此谢过了,等明日再携幼弟上门道谢。” 陆蕴客气道:“拐子原就可恶,这也是应当的。上门道谢便不必了,府上……” 他这样一顿,周沉知是何意,想来确实也不方便,总不能让沈若筠招待他们吧。 两人站在锦步帐前说着话,周沉注意到陆蕴目光总是落到不远处与赵玉屏说笑玩闹的沈若筠身上。两个小娘子今日都穿得白袄,极巧的是都穿着妃色的裙子,头上带着颜色鲜亮的堆花儿,这样嬉闹着凑在一处看灯,若是不认识的,定会以为是亲姐妹。 “阿筠。”赵玉屏亲昵地揽过她,“我真想死你了。” “我可不信。”沈若筠也抱她,“正月不上学,你定是每天玩疯了,哪有空想我。” “想的。”赵玉屏将自己假期的苦恼事讲给她听,“我母妃年前时进宫请安,再回来竟想着要给我裹足,吓得我好些天都没有睡好觉,就怕一觉醒来时,脚便被她们裹起来了。” 沈若筠奇道:“可我见你姐姐,并未裹足啊?” “许是当时还不用裹吧,也不知是谁家兴起来的,缺大德了。”赵玉屏气到眉毛都竖了起来,“后来我便吓病了,父王来看我,然后与母妃说,裹足是小家子做派,他的女儿横竖不可能嫁入皇家,普天之下便无人敢挑剔,母妃才熄了让我裹脚的心思。” 沈若筠未见过濮王赵殆,听赵玉屏这样说,觉得对方是个极有见地的好父亲。 只一小会儿,赵玉屏身边的婆子便催促她回去,可赵玉屏找了大半日才见到沈若筠,此时哪肯走呢。沈若筠把那盏十扇花神马骑灯送予她:“再过几日便开学了,我们再一处说话。” 赵玉屏点点头,也把自己提着的兔儿灯回送给沈若筠。 周沉站在陆蕴身边,目光便也随陆蕴看着沈若筠。除了周季这个幼弟,周沉还有一个已经出嫁的姊姊和一个早夭的兄长。周家二房倒是有四个堂妹,可周沉基本见不着,只知道不管哪个都让二婶裹了脚,往日只拘在闺房里学女红。 此时心里竟是生出一个想法,若他有个妹妹,像沈若筠、赵玉屏这样活泼些,好像也不错。
第十四章 香火 赵玉屏一走,沈若筠瞬时便跟瞌睡虫上了身一般,像是站着也能睡着。陆蕴瞧着已要到子时了,抱着她去桥边走了遍百病,让人把马车牵到御街的入口处,打道回府去了。 原想着第二日周家必会送些谢礼来,可日上三竿,还没等来周家的人。陆蕴算算时间,虽然知道可能发生了什么,也不能完全确定,晚些时候收到消息,方才确定。 赵殊把周沉的父亲周崇礼由中书侍郎贬为了广南东路的知事郎中。 朝中的中枢机构沿用了二府制,设了中书和枢密院两个机构,对持文武二柄,号为二府。只一夜之间,周崇礼竟是从正三品行中书令事、直达天听的副相,贬至了正六品的州县郎中。 消息传了两日,等周崇礼举家离京赴任后,才传出一些原因来,说是周崇礼在福宁殿顶撞了赵殊,赵殊大怒,罚他南下去做州县的官。周崇礼门下学子、周家姻亲连襟在翰林院、御史台三院的甚多,不少人要替他上书,甚至有要去福宁殿外跪谏的……可周崇礼自己却拦了众人,遵了圣意。 陆蕴反复揣摩,总觉得有些不大寻常。天子盛怒,会因何事?他不信周崇礼这种连鬼都能应付的油滑老狐狸会不晓得赵殊分寸,那若不是周崇礼惹得上位不快,便极有可能与后宫那位周皇后有关,周崇礼这是代她受过。 打听了好些日子也没探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只知上元节那日赵殊与周皇后似是有过一次争执,牵连着新进宫的太医院之首郑家的郑美人也失了圣宠。 沈若筠还不晓得周家一夜之间,便如同那过了上元的花灯,轰轰烈烈过后便从街上撤走了。她将赵玉屏送的兔子灯挂在了书房,另一盏绘了仕女图的马骑灯留着开学送赵多珞。 过了新年,女学生们均添了一岁。可有些人还真是年纪越大越别扭,比如赵月娘。 沈若筠上学第一日便发现,赵月娘去年只是当无她这个人,过了个正月,看她的眼神里都带着些令人不适的寒意,说话也阴阳怪气的。 赵月娘这是恨上她了。 沈若筠心下直叹怎会如此,不过倒也不怎么怕,赵月娘是赵殊的嫡长帝姬,自小就跟着孔先生学习,肯定是自矜身份的。若是与她吵起来或与周三郎那次一样打起架来,也不知谁更丢脸些。 不过今年的教学进度比之去年要快上不少,除了要读、背的书变多了,四艺也不再是入门启蒙,通通变得和去年不似同一门课,也就数这门课还好些,她心算与珠算都有些基础,尚能应付。除了女学的课,还有艾三娘的针灸、陆蕴教的病理……沈若筠可算知道了什么叫“读书苦矣”。 真的是太苦了,有时候阿砚在院子里开嗓,聒噪个不停,沈若筠只肖说“信不信再叫我找人给你念书”比“信不信我把你做成红烧鹅”都管用些。 堪过三月,汴京便一日胜过一日的暖和起来,早莺争暖树,新燕啄春泥。卫先生与女学生上课时,瞧着满庭烟絮,还兴致极好地与她们讲《世说新语》有咏絮之才的谢道韫。 只当先生讲到“即公大兄无奕女,左将军王凝之妻也”时,沈若筠那小脑袋里忽冒出个有意思的想法,若也有记入书里的一日,自己也会被记成“归德将军沈钰女,谁谁谁之妻”吗? 也不知自己有无写入书里的一日,但沈听澜肯定是有的,来日的书里写她,必是“怀化将军沈氏,归德将军沈钰之女也。守冀州边境二十载,勇力绝伦,有辽贼求取地,不许。与战,破之。” 沈若筠那小脑瓜里又有了个新的疑问,为什么男子就不必是谁谁谁之夫,女子就总如此记载呢?这是何道理? 这种突然窜进脑子的想法,下了课便消失了。虽然赵月娘这两日总是遮掩不住对立情绪,但也不能影响沈若筠,她这几日都心情极好。 冀州来的家信里写道,佘氏在月底便会返回汴京。 祖母回来,也意味着沈听澜的伤已无碍了,现下是万物复苏的春日,与辽的纠纷也比冬日少许多,是个安稳的时候。 朝中虽供给军需,但也不影响陆蕴每旬往冀州送东西。沈若筠也会写信附上一起,写她养的阿砚现已足有十斤,那鹅蛮横霸道,已成明玕院一霸,不过极通人性,认得院里的人;写在太学教赵玉屏与赵多珞打算盘,三个人总是围在一起总是打一会儿就笑闹成一团,都不好好学……每次提笔似有无数想说的话,变成一封厚重的家书,送到不能回家陪伴她长大的亲人枕边。 佘氏回来那日,沈若筠正在女学上课。因已换下了厚重的冬衣,沈若筠上马车时轻巧地跳了上去。等她掀开车帘时见到来接自己的祖母时,先揉了揉眼睛,才一下扑到佘氏怀里。 “祖母……”沈若筠原是有许多想说的话要与佘氏说,此时却只呜呜咽咽地像个小可怜。 佘氏抱着心肝小孙女,哄了会拿帕子给她擦脸,“好好的,哭什么。” 沈若筠偎在佘氏怀里乱扭一气:“姊姊的伤可大好了?” “你与三娘做的药丸很是得用。”说到这个,佘氏眉开眼笑道,“今日午间,我请三娘来府里吃饭,她很是夸了你一通,说你聪慧勤勉。” “三娘才厉害。”沈若筠不好意思,“陆蕴也厉害,和他们比起来,我还差得远呢。” “我们家阿筠不差的。” 佘氏特地来接沈若筠,便也不急着回家,带她去了丰乐楼。沈若筠先点了极爱的一品酥,又点了个蜜炙鹌子。佘氏看着她,觉得虽是分别一年,人比去年长大许多。以前还小些,带她来这里,捧着菜谱恨不得全点上一遍,现在也知吃不了,便只点最想吃的,懂得克制了。 她看小孙女,真是怎么看怎么好,又加了润熬獐肉炙、豆腐江鱼炙。菜上齐了,佘氏给她剔鱼刺、夹菜,自己却吃得不多。 “祖母可是不舒服?”沈若筠吃了块香脆的一品酥,瞧见佘氏并不怎么食,本能地想去摸一摸祖母的脉。 佘氏笑她,“这才学了一年,便有了大夫病了?” 沈若筠没摸出什么所以然,看了看桌上的菜,油炸的点心,浓油赤酱的荤菜。祖母年纪大了,且又刚从冀州回来,怕是中午已经与三娘吃了席,说不得还喝了酒,定是现在还不怎么消化,只是陪自己来的。 她叫了行菜来,又要了碗“米油”。店里是备着这个的,因丰乐楼还有著名的七宝素粥,每日还有义粥。没一会儿,行菜便送来一碗色白粘稠的米汤,并五样精致的佐粥小菜。 佘氏在孙女的目光监督下喝了些,果然感觉暖暖的十分熨帖。常有话说女儿是贴心小棉袄,佘氏是没有女儿的,却也觉得这话说得不错。 两人回沈府时,陆蕴已在二门处等着,与佘氏道,沈氏族长沈伯清登门了,现正在明辉堂。 提起沈氏族长沈伯清,齐婆婆很有话说。她原出身会阳齐氏,嫁的是定真方氏子,也算门当户对。可惜开元年间一场政变,方家因贿赂内臣被牵连其中,数代积攒的富贵与名望倾覆于一夕之间。她丈夫含恨而终,幼子又得了猩红热早夭。她想自己必要被已经山穷水尽的方家人卖掉,便先离开了方家,去找帮佣的活计。 因她是寡妇又丧子,好些人家不肯要。倒是佘氏来挑人带去冀州时,见她做事干净利落,且知书达理,谈吐得宜,当即与她签了活契。 她在沈家从齐娘子变成齐婆婆,是看着沈钰长大的,可谓视若己出,也目睹了沈钰出殡时,沈伯清带着沈家族人闹的那一出,每每想起便要骂沈伯清是个“啖狗粪的玩意”。 “他们这些人真是欺人太甚。”齐婆婆捡着能讲的讲给沈若筠听,“钰哥儿走时,因着老太君戍边不得归,你娘怀着你,身体也不怎样好。他带着族人前来奔丧,竟欺辱沈家无人,要分些好处。有两个沈家后生,恬不知耻,竟当着大小姐的面,朗声讨论着如何过继,过继了财物要如何分……实是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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