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筠自是不愿去的,只她刚想推托,就听赵月娘道:“三日前,母后还与孔先生提了句你家的消息,只是我也记得不全,你且随我去慈元殿,或许还可以问一问。” 若说沈若筠除了想回家去,最想知道的便是佘氏的近况、长姐的伤势如何。听得赵月娘这样说,便是刀山火海,也拦她不住。 两个人一处走着,竟又遇见了赵多珞。只见她衣衫不整,发髻凌乱,额间还有一道血痕,实是渗人。见到两人时,又仓仓惶惶地跑远了。 沈若筠看着赵多珞的身影,想她定是没有裹足的,不然怎会跑得这般快?一溜烟儿就没了影。 赵月娘叹道:“估摸是李娘娘又打她了。” “李娘娘作甚打她?” 赵月娘却岔开了话题:“你可读过什么书?” 沈若筠在家时,是祖母亲自教导。佘氏博览群书,喜欢给她讲故事。虽教得慢,但她已学过《三字经》《百家姓》《幼学琼林》与《千字文》。 后来佘氏去了冀州,便是陆蕴在教。本是要学四书,只因沈若筠听闻沈听澜受伤,心下又急又怕无处发泄,跑去陆蕴书房翻乱了几个书箱,最后齐婆婆去哄她,见她抱了本《神农白草经》不肯撒手。 陆蕴去取书,反被她咬了一口,见她铁了心要学医,陆蕴就换了书继续教。进宫前,沈若筠正跟他学着辨认药物,在读《黄帝内经》。 不过不能将实话告诉赵月娘,便道:“我在读《千字文》。” “这般的话……”赵月娘略一沉吟,“学完《千字文》,就可以读《女诫》与《女论语》了。” 沈若筠听过《女诫》,却没有听过《女论语》,不过这两本书都没在她的待学书单里。 慈元殿比刘太后住的福康殿要小些,布置得简朴雅致。沈若筠跟着赵月娘去内殿,与周皇后请安。 沈若筠行完礼,就想问自己祖母长姐的近况,却听赵月娘与周皇后道:“沈妹妹在学《千字文》,我想着这几日孔先生在讲《女论语》,可否叫她与儿臣一起上课?” “你当孔先生什么人都收的么?”周皇后笑她,“福安不能陪你上课么?你若想要伴读,周家也……” “淑和被刘娘娘教得更喜针线上的事,”赵月娘摇着周皇后撒娇,“二舅舅家的情形您还不知吗?那些姊妹都是不许读书的。” “那不还有福金吗?” 赵月娘想起赵多络:“可别提了,李娘娘像……” 她忽意识到沈若筠在旁,忙止了话道:“母后,你就叫她与我一道读书吧。” 周皇后敛了笑:“孔先生什么脾气你还不知道,她并不是什么人都收的,母后便是应了你也不顶事。” 沈若筠虽年纪小,却也听得出周皇后话里的鄙夷。不过她也不想与赵月娘一道上课,在寿康宫虽无聊了些,但却并不想学什么《女论语》,听着就没什么用处。且她们提的这个孔先生,沈若筠也曾听祖母提过,据说是个极其严厉刻板的女学先生。 “不过……”周皇后看向沈若筠:“孔先生之前曾与我谈及沈家,说若有机会,想见一见你长姊。若告诉孔先生,说你是沈将军幼妹,说不得孔先生也是愿意教一教的。” 赵月娘欣喜道:“这便好了,沈家妹妹可以与我一道读书了。” 沈若筠克制着不要露出悲伤神情,心里直叹赵月娘真是周皇后亲生的,她们母女待客,就没有些好吃好玩的么?怎么净想着要她去拜女学先生。 这可不成,若是在宫里读书,还如何能家去?沈若筠微微歪了脑袋,在想拒绝的话要如何说。 赵月娘自认得她,待她算是不错,尤其是诞辰那日替她出声解围,沈若筠还是很领她的情的。 沈若筠正在忖量间,忽听周皇后与身边的女官道:“去请孔先生来罢。” 看着女官领命而去的背影,沈若筠觉得祖母往日给自己讲的兵法故事极是有用,眼下这就叫机不可失,只是踌躇一会儿,便木已成舟了。这一趟慈元殿之行,便叫“赔了夫人又折兵”。 孔先生今日是在慈元殿的,她执笔编撰的《女内训》正要拿与周皇后看。待到殿内,她先与周皇后见礼,赵月娘是她学生,起身与先生行了弟子礼。 周皇后与她聊几句《女内训》,又将沈若筠推到孔先生面前:“叫你来原是想叫你收个徒弟。” 孔先生早见殿内多了一女孩,闻言转头看她,打量一番。 “这位大有来历,”周皇后道,“正是沈将军的幼妹。” 沈若筠也在看孔先生,见她着一身黛青色粗布长褙子,头发梳得齐整,却只簪一根白玉簪子,除此全身并无其它首饰。她生得与齐婆婆有些像,看着比齐婆婆年轻些,只是板着脸,令人见之生畏。 孔先生不是沈若筠的老师,沈若筠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礼数。又不想让别人觉得她不知礼,于是学着赵月娘行礼的样子,行了弟子礼。 “我从未教过你。” 沈若筠低首道:“是。” 孔先生皱了皱眉:“也罢,沈家的女孩,自是一样的。” 沈若筠闻言也皱着小眉头想了想:“先生认识我长姐?” “大名鼎鼎的怀化将军,大昱谁人不识。”孔先生见沈若筠谈及自己长姐时,眸间越发明亮,淡漠道,“你还未开蒙,不辨道理,自是不知其耻,反以为荣。” 沈若筠就是读的书再少,也听出来孔先生话里的鄙夷了,只是她不明白,她们觉得什么是耻? 沈听澜长在边关,小时候沈若筠也有些向往。佘氏便讲给她听,说那里的水都是苦的,须得拿明矾打了,煮沸才能喝。四季均是漫天风沙,到冬日时,冷风刮到脸上就跟刀子一般。 一年四季诸多节日,沈若筠最喜欢上元节。那一晚也是汴京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宝马雕车,凤箫声动,玉壶光转,满夜鱼龙舞。百姓还会点天灯祈福,只见那灯在夜空里密密升起,慢慢融入夜幕星辰……她自小就爱看这个。 沈听澜却从没在汴京看过灯,冬日里,边境的纷争都会比其它时节多。她一直都守在那里,父亲去后,祖母年迈,更是如此。 沈若筠不理解她为什么愿意过这样的日子,可沈若筠永远不会觉得这是耻,也不允许别人这样来评价她。 见沈若筠眼里的光似是灭了下去,周皇后心下满意,正要补一句“先生说得极是”。却见沈若筠先是一拜孔先生,又抬眸道:“说起来,先生也甚有名。” 原不是个闷葫芦。 周皇后觉出趣味,教育她道:“女子名声,也是分好坏的。” 沈若筠看向她,声音清亮:“那臣女请教娘娘,何为好?何为坏?” “《女诫》有云,卑弱第一。”周皇后用训诫的语气道,“有善莫名,有恶莫辞。若是知晓好恶,便不会有如此声名。” “可是在我这里,先生与长姐俱是一样有名声。”沈若筠看着她,又看孔先生,“若是应该遵循‘有善莫名,有恶莫辞’,才是个好女,那为什么孔先生也这样出名呢?” 言罢,她看着周皇后,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 “满口胡话。”周皇后斥她,“沈听澜如何能和孔先生相提并论?孔先生扬名天下,皆因为其贤才,沈听澜她……” 周皇后顿了下,一是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沈听澜,二是竟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她居然从沈若筠抬着的头,亮晶晶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倨傲,酷似沈听澜。 周皇后其实很想知道,沈家人到底在得意什么?得意家中无男丁却能把持冀北军防?还是得意沈听澜已年过双十却无人求娶? 可见即便是相貌不似,但沈家的人骨子里流着的还是一样的血。 周皇后看着沈若筠,很难不想起不知《女诫》为何物的沈听澜。去年她回京时,周皇后在福宁殿见过她一次。只见她穿了一身银甲,也不是什么美人,却是那样的耀目,生生压下满宫丽人,在赵殊心上留下一痕。 “先生以文之贤才闻名,我长姐以武之才能闻名。”沈若筠一心要与孔先生辩一辩道理,却没注意到周皇后那阴恻恻目光里的不善,“若荣俱荣,如何能以文为荣,以武为耻?故而臣女并不认同。” 孔先生正要呵斥她黄口小儿,讲一讲文重武轻的道理。却听周皇后道:“你身边没个长辈,本宫也不想追究你顶撞之罪……可今日若是不教你长些教训,本宫实难服众。” 沈若筠不知周皇后为什么突然发难,也不觉得自己刚刚顶撞了她。 只是周皇后这么说,少不得起身请罪。 周皇后见她脚上穿了双盘金绣的虎头鞋,心下忽有了一个极妙的主意。
第四章 裹足 “你去将戈娘子请来。”周皇后脸上恢复了往昔总露出的似笑非笑神情,吩咐身边女官,“让她带双绣鞋来。” 等女官领命而去,周皇后看着沈若筠,问出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来:“你可想用些什么糕饼?” 沈若筠不明白她作何问了个不着五六的问题,心下还惦记着周皇后说要罚她事,小声问道:“娘娘您要如何罚我?” “本宫不与你计较了。” 周皇后语气温和,似是刚刚的忽然发难,都只是沈若筠的错觉。 沈若筠便真以为她不生气了,还想着三十六计走为上,又与她行礼道,“娘娘,我……” “不急着走。”周皇后看破她的心思,“戈娘子一会儿就来,你且等会儿,这会子可要用些糕饼?” 语罢,又吩咐女官道:“你去端些点心来。” 沈若筠闻言一窒,原来周皇后问她吃不吃糕饼,是惩罚之前先垫垫肚子的意思么?宫里罚人竟还有这个规矩么? 看来今日一时逞了口舌之快,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听周皇后的口气,沈若筠估计戈娘子应该是个力气奇大,负责打板子的婆子。 估计不至于被打得怎样厉害,她在心里掂量,总不至于要她小命吧?今日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眼下看周皇后这副时好时坏的样子,祖母和长姐的消息估计也问不出了。 不过周皇后不愧是能当皇后的人,竟和官家一般,犯起疯病来都是一般突然。 戈娘子来得倒是快,身边还带着一个提着篮子的小宫女,篮子上盖着白布,也不知下面是什么。沈若筠眨着眼睛打量她,她也在打量着沈若筠,还温柔地冲她笑。她人显得可亲,沈若筠想不到对方能拿自己怎么样,又去打量那疑似装了刑具的篮子。 戈娘子笑眯了眼,惹得沈若筠恍神,她不是周皇后找来惩罚自己的吗?做什么这般开心? 沈若筠入宫时日尚短,自是不知戈娘子正是宫内的大能人。她什么事都做得极好,最擅长的便是给女孩儿缠足。赵月娘这双形如菱角尖的金莲,便是出自戈娘子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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