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川听得心惊。他并未为官,平日面圣的机会也不大多,独自面圣今日几是头一回。可虽说如此,他所见的皇帝也是正人君子的模样,而从她的言辞中,他似乎探知了不为人知的一面。 他下意识地发问:“当真?” “我扯这种谎骗你做什么!”她道,说着又看向他,就像儿时的无数次对视一样双眸明澈,目不转睛,“川哥哥,你不要怪我,但凡有别的办法,我也不会推你去沙场。你要……要多保重,若有可能……” 她言及此处忽而噎了声,泪意涌至眼眶,又被死死忍住,继而用力咬了下唇:“若有可能,你另择明主吧……隐姓埋名寻个别的法子过活也好,离开大魏也罢,不要再回京了。当今天子并非明君,不值得你用心辅佐,至于我……我已认命了,这辈子是好是坏,都只能这样过了。” 这话向一根引线,在卫川心下点起一团火,燃起一团不甘。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中一转而逝,他不由自主地留意了一瞬,再狠狠将它摒开。 他抑制住心惊狠狠缓了两息,一字一顿地宽慰她:“你的话我都记住了,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徐思婉抬眸:“什么?” “好好活下去。”他望着她,满目担忧,“人这一辈子,会有很多变数。就像你会突然迫不得已地入宫,我也会突然迫不得已地从军。可变数不会总是坏的,好好活着才能等到转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还能有什么转机呢?”她恹恹地笑着,又斟起酒来,“一入宫门深似海,哪怕有朝一日天子驾崩,我当了太妃,日子也不过就是那样。我终究是……终究是要守着一个不喜欢的男人过一辈子的,是好是坏,也没有什么分别。” 她连口齿也含糊起来,像是喝高了,意识越来越不清楚。 可她太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她将话说到这个地步,只消他是个正常男人都要生出几分怜香惜玉的心思。继而生出一份保护欲,想帮她挣脱这样的困境。 这样的心思一旦滋生就完了。一如她在皇帝心底埋下怀疑的种子,那份怀疑便会日益长大一样,这颗种子也会渐渐在卫川心底发芽,哪怕初时再悄无声息,也终究会有不可忽视的一天。 她想,待他去了边关,一定会日复一日地想她。 大魏朝军纪及严,军中见不到半个女子,他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思念自要被加倍催生。 而他只要想她,就会想到她在宫里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他会因为对她的爱生出对皇帝的恨。 她自知这样很对不住他的那份爱,可她很需要他对皇帝的恨。 徐思婉絮絮地说完这一切“旧事”,饮了最后一盅酒,就吃起了菜来。热菜入腹,她渐渐好受了些,重新蕴起笑意,平平静静地告诉他:“哦,陛下让我来与你宴饮,原是想让我告诉你,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想维护清誉而出的主意,与他无关,免得你们君臣生隙。你若一会儿还去见他,定要记得这一点,莫要让他瞧出什么不对之处。” “我记住了。”卫川点点头,执箸夹了一条她素日爱吃的开背虾,想送到她碟子里,但刚一伸手就忍住。 那条虾最终落进了他自己盘中,他一边垂眸掐去虾头,一边苦笑:“那日拦你车驾,回去后爹娘就骂了我,我自己也后悔,唯恐给你惹麻烦。所以我后来事事小心,便是围猎时知道你在,也不敢去找你,见了面亦不敢多说一句话。未成想还是给你惹了麻烦,思婉……” 他语中一顿,注视着她:“是我对不住你。” 她摇摇头:“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 这话她说得平静,心底却一阵按捺不住的刀绞。 她以为在历经这么多事之后,她早已能做戏做得炉火纯青,说谎更已如家常便饭。 可听到他这样道歉,她还是觉得愧疚,觉得难过,觉得自己合该下地狱去,受上千百年的苦来报偿这些一心对她好的人。 于是她看着他想,等到一切了结,最好就由他送她下地狱吧。 她愿意死在他手里,因为那样,她或许还有机会在最后一刻将一切都与他说个明白,再跟他说一声抱歉。 而且若真能走到那一步,他就一定活着,还会活得很好。 她从不想让他死。哪怕她知道这般推他上了战场,就是让他九死一生。 该说的话已然说尽,徐思婉没有在船上多留,遥遥地朝小舟上的宫人们招了下手,他们便撑船折回,载他们返回岸边。 太液池畔,徐思婉身边的几个宫人都守着,另还有个御前差来的,见他们上岸,上前一揖:“小公爷,陛下正忙着议事,就不再见您了,您请回吧。” “好。”卫川点了下头,唐榆低着眼帘上前:“娘娘,下奴去送吧。” 徐思婉睇他一眼,下意识地想要回绝,但因知道这是他的分内之职,只得点头:“好。” 卫川没有多看唐榆,径自提步离开,唐榆安静地无声跟上,为他引路。 徐思婉望着他们的背影,心底莫名生出一股不安,因为她知道唐榆的心思,而唐榆也清楚卫川的心思。 她盼着他们之间别生出什么不快,闹得尴尬总归不好。又盼着他们之间生出不快,因为有了那份不快,他们就都会更在意她。
第78章 私心 卫川与唐榆一并走向宫门, 各自想着心事,半晌无话。 临至宫门处, 唐榆脚下一顿, 卫川余光微动,随之驻足。他侧首看过去,一闪念间隐觉面前的宦侍与旁人似乎略有不同, 却也不及多想,便问:“公公有事?” 唐榆长身而立,一袭淡蓝的圆领袍被他衬得干净潇洒。见卫川主动发问,他颔了颔首:“在其位谋其政, 有些话贵嫔娘娘许是没说出口, 下奴便替娘娘多几句嘴。” 卫川点点头:“公公但说无妨。” 唐榆漠然道:“近来万般纷争,皆是因您对娘娘的旧情而起。而幼时情谊, 原不会公诸于世, 一切导火索无非是您曾阻挡过娘娘入宫的车驾,您心里应当清楚。” 卫川眸光微凝, 深深地吸了口气:“是我对不住娘娘。” 唐榆轻笑:“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便是将这句对不住说上千百遍又有何用呢?” 这句话从一个宦官口中道出,似乎太不客气。卫川倒也不恼,只眉心轻轻蹙了一下, 一语不发地看着他。 唐榆斟酌着, 续言道:“下奴只盼小公爷心里有数, 不要再给娘娘添麻烦了。这京城,小公爷也不要再回为好。须知娘娘在宫中已很不易,只消小公爷出现在这京城之中, 就总会被有心人捕风捉影。天子之怒娘娘已替您承担过一回, 却不能次次都替您担着。” 他口吻和气, 虽则声线如若细辨,似是比寻常男子略细一些,却也只让人觉得儒雅,并不尖锐厌烦。 只是在这份和气之下,似乎有几许若有似无的敌意。 卫川心存愧疚,无力反驳,就点了头:“公公放心,日后若无陛下传召,我绝不回京。” “小公爷这样说,就是没明白下奴的意思。”唐榆低垂的眼帘下渗出一抹冷光,卫川眉间一搐:“你要我得了圣旨也不回京?那是抗旨!” “是不是抗旨,要看陛下究竟是什么心思。”唐榆的语调四平八稳,“陛下如今恨极了您对贵嫔娘娘的旧情,只消您回来,陛下就会想起近来的不快,想起那些街头坊间的传言,想起贵嫔娘娘是如何声泪俱下地为您求情。您觉得这样的情形下,您奉旨回宫,您与宣国公府上下就会有好日子过么?说不定哪天就要阖家一起承受帝王之怒,还要平白牵连贵嫔娘娘。” 卫川沉默以对,脑海中只划过徐思婉适才哭得泣不成声的模样。他们已太熟悉,儿时玩闹在一起,他也见过她哭,便会自然而然地帮她拭去眼泪。 可如今,他连伸手也不能。 唐榆淡泊续言:“诚然,小公爷若立下战功,陛下总要下旨召您回朝的。可您心里该清楚,陛下那样做是因不得不为,是因召您回朝犒赏才能安抚一众将领,并非因为陛下多想见您。若是下奴在您这样的处境上,就宁可不回朝,寻些顺理成章的理由搪塞过去,君臣面子上都好看,何乐而不为?” 卫川打量着他,思忖半晌,笑了笑:“公公很会体察上意。可常言道君心难测,公公并不在御前侍奉,就不怕自己揣摩错了,到时既未能帮上贵嫔娘娘,又反让陛下觉得在下不敬,平白牵连了卫氏一族?” 唐榆不料他会这样问,眼底凛光一现。但他很好地遮掩住了,笑意温和依旧:“看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小公爷心里也很明白。此事确如小公爷所言,下奴不在御前侍奉,大有可能想得不对。那就请小公爷自行掂量,是小公爷得了圣旨却因公务缠身未能回朝易引得圣上震怒,还是您身为朝臣却与后宫妃嫔藕断丝连以致街头坊间流言如沸更能让圣上不容。” 卫川面容紧绷,打量着他,不置一词。 唐榆上前半步,二人身量相当,他毫无谦卑地直视着卫川,将残忍的话语一字字地送进他的耳中:“您心里应该明白,只消她还是当今天子的宫嫔,就不能与您有半分半毫的关系。您若真为她好……”唐榆一声轻嗤,带着十二分的轻蔑,“俗话说‘冲冠一怒为红颜’,看似潇洒霸道,却也是要有底气才能为之的。否则这冲冠一怒,不过是既害了自己,又害了‘红颜’。下奴知道小公爷并非那样的枭雄,只求小公爷能看在旧日情分的份上多体谅娘娘的难处。” 语毕他不等卫川的反应,退开两步,低眉长揖:“下奴告退。” 卫川沉息睇着他,他面上并无几分恭敬,礼罢就转身扬长而去。 卫川犹自立在那里沉默了须臾,终是也转身离开。宫门已近在咫尺,他一遍遍地与自己说:走出去,就不再回来了,再也不见她了。 可有些话就像魔咒,念进了心里,撩拨心弦,挑起了一缕令他生畏的念头。 拈玫殿里,宫人们前前后后已忙了三日,终于彻底安顿下来。 一宫主位所住的正殿远比小嫔妃们居住的院落要宽敞得多,单是主殿之内就分五间,正当中是用于见宾客的外殿,外殿西北、东北两角各有道门通向旁边,东北边是寝殿,西北边是书房。 紧邻西北、东北的西南与东南是两方侧殿,可以日常小坐说话,也有床榻供人就寝。 除此之外,宫人们住的也都宽敞了许多。原本她身边的宫人中,只有花晨与唐榆、张庆有自己的房间,现如今月夕与兰薰桂馥也都可独住,楚舒月则按她先前所言被迁去了后殿,倒比不少低位的嫔妃住得还讲究了些。 楚舒月两日前就来谢过恩,虽然历经变迁后仍淡淡的,眼中却也有了些意外,直言道:“臣妾当娘娘只是为做戏诓骗林嫔,没想到会真许臣妾住去后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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