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思婉不由一愕:“是你姨娘跟你说的?” “是啊。”思嫣回忆着生母,怔怔地笑着,点头,“她当时与我说了许多,说及爹爹在外放回京的路上是如何买下了一个即将病死的女孩。其实……我到现在也摸不清她那话是在哄我还是真的,只是在见到皇后也想扳倒姐姐的时候,我突然想出一口气。” “出一口气?”徐思婉眸光凛然,“如若是真,你会害死全家的。” “不会的。”思嫣摇头,“姐姐关心则乱,可我却仔细想过,陛下对姐姐的喜爱并非因为姐姐的出身。而爹爹……他为官数载,兢兢业业,再加上陛下喜欢姐姐这么个缘故,横竖也不会真治爹爹的罪,无非申斥几句也就过去了。若真追根问底起来,爹爹也只不过是做了件善事,唯一的不妥只是在大选时没有明言姐姐是义女而不是嫡女。” 徐思婉默然不语。 思嫣自顾续说:“我想,让爹爹难堪这么一次,就当出了那口没能见姨娘最后一面的气。姐姐,你当真觉得这很过分么?若陛下害得你见不到爹娘最后一面,你就不想出一口气么?” 徐思婉一下子被问得愣住。她自然清楚,思嫣指的“爹娘”是徐家的父母,然而同样的话套在秦家身上也是一样——也就是说,换成是她,她便想要皇帝的命了。 而思嫣险些酿成大祸,只是因为思嫣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不知道这件事若真追查下去,爹爹究竟犯下了怎样的欺君大罪。 可是常言说,不知者不罪。若以思嫣知道的事情评判她做下的错事,便显得那些错没那么大了。 徐思婉沉吟良久,心绪愈发复杂。好半晌里,她都不知日后该如何看待这个妹妹,可又在某一瞬,她突然恍悟。 这万般的误会、这一次次的险象环生,皆是从秦家覆灭而始的。若秦家还在,爹爹自不必这样涉险护她,思嫣也就没有这么个姐姐,便也不会有那些险些令徐家灭门的危难。 那么与其恨思嫣,不如再给皇帝记上一笔账。她这一生的一切不幸,他都是绕不过去的。 徐思婉思索着,久久不言。安静在殿中蔓延得太长,思嫣无形中生出些不安,打量了徐思婉好几眼,见她还不说话,就启唇问道:“现在姐姐什么都知道了,姐姐想让我如何?” 说着语中一顿,又道:“其实姐姐便是想要我的命,我也不怪姐姐。这宫里从来没有什么网开一面,姐姐若是恨我,便不必……” “我不恨你。”徐思婉断然,思嫣止了音,等着她的下文。 徐思婉吁气,问她:“你喜欢陛下么?” 思嫣被问得一滞,继而失笑:“姐姐,难道你喜欢陛下么?” 徐思婉不料她会这样反问,一时竟有些局促。 她的戏做得那样足,她以为至少后宫嫔妃们都会以为他们是两情相悦。可现下看来,她们姐妹还是太熟悉了,思嫣心里什么都清楚。 她于是只得避开视线,逃避她的反问,思嫣见状笑意更甚:“姐姐得宠至此都喜欢不来,又何必来问我?” “既然不喜欢,那我便直说了。”徐思婉淡声,“日后你莫要再见陛下,我们便还能当姐妹。” 思嫣愣了愣,即道:“这我没什么不肯。只是,恐怕我答应了姐姐也不作数。” “我明白你的意思。”徐思婉颔首,“陛下近来的心思尽在我身上,不会多见你。等过些时日,我会再寻个由头让你在宫里带发修行,你看好不好?” “都听姐姐的。”思嫣应得没有什么犹豫,顿了顿,却又道,“我还有件事要求姐姐。” “你说。” “这些纷争。”思嫣咬牙,“姐姐别告诉爹娘,好不好?” 她的语气里沁着分明的哀求。徐思婉闻言,忽而觉得她十分可怜。 历经十几年的忽视之后,她实在是太在意爹娘的看法了。哪怕惹起宫闱纷争,她最后在意的也还是爹娘怎么看。 而在宫里兴风作浪的徐思婉,却早已无所谓爹娘怎么想。 诚然那些事她从不曾告诉过爹娘,但也只是因为没必要说,自己心下也从不曾想过要刻意隐瞒什么。 她于是不假思索地点了头:“你放心。” “谢谢姐姐。”思嫣道谢得恳切。 “那我回去了。”思婉站起身,向外走。思嫣初时没有说话,在她临近殿门时又忽而想起什么,蓦地立起来:“姐姐。” 思婉回过头,她怔怔地望着她:“阿胶的事,姐姐是何时知道的?” “刚进冷宫的时候便发现了。”思婉答道。 思嫣目中轻颤:“刚进冷宫的时候,那……那……”她趔趄着上前,眼中泛起一阵紧张,紧盯着徐思婉,连呼吸都变得急促,“念念……念念是不是我的……” “不是。”徐思婉冷声。 思嫣的脚步蓦然顿住。她心底仍存侥幸,望着徐思婉,不肯放过她一分一毫的神色。 徐思婉亦很平静,直视着她的双眸,不紧不慢地告诉她:“她是我女儿。我知你思子心切,可你生下的是个皇子,我没有本事将她变成公主。” 随着她的话,思嫣心底的侥幸一点点破灭了。 最后残存的那一丁点将她激出眼泪,摇着头道:“可念念跟我……长得很像!” “你姨娘跟你说的话,想是哄你的。”徐思婉神情不改,只眉目间微微添了几许无奈,“你我是同父异母的亲姐妹,外甥女像姨母再平常不过。” 于是思嫣的最后的那一丁点期待也终于没了,她眸光黯淡下去,眼里泛着泪,点了点头,自言自语地呢喃:“其实我心里有数。” 就像徐思婉说的,她生下来的是皇子,总没可能变成公主。 “你好生歇息。”徐思婉不再多言,转过身,迈出殿门。唐榆和花晨旋即迎上,她没有多做停留,信步走出繁锦宫。 适才她们在殿中一言一语,唐榆和花晨在外殿都听得到。沉默地走出去一段,花晨幽幽叹息,轻道:“四小姐突然问起公主的事,奴婢还道娘娘会承认。” 徐思婉摇头:“从前的事我不会多怪她。但不怪她是一回事,信任又是另一回事。她既对不住我在先,就莫要再盼着我会无所保留了。” “娘娘说的是。”花晨点着头,扫见徐思婉沉郁的神情,就不再多提这些,寻了让她高兴的话题来,“对了……临来繁锦宫之前,尚工局正好来回了话,说娘娘前几日要的酸枝木家具他们已备齐了,娘娘可要先瞧瞧?” “行啊,那便去尚工局瞧瞧。”徐思婉欣然点头,美眸转而一扫唐榆,嗔道,“只当我求你,对宅子的事上点心好不好?我这家具都备好了,你倒连要哪套院子都没定下。” “我回去就定,回去就定!”唐榆只得这样说,心里倒也认真想了想她在堪舆图上圈出的几处地方,打算一会儿回去再仔细看看。 四月末,宁安公主齐佳颖终于抵达若莫尔,与汗王完婚,两国总算握手言和,军中也可算松了口气。 夜晚灯火通明的帐子里,卫川坐在案前凝视案头的兵书,心绪久久不宁。 外敌已平,有些事总算可以办了。 早在他从军之前她就说过,当今圣上并非明主。彼时他虽也有一腔怒火却还心存疑虑,但历经几年,他愈发觉得她所言无错。 这几年里,天灾不断,这本怪不到天子身上,但朝廷的赈灾却漏洞百出。 用赈灾银钱中饱私囊的贪官素来都有,可如今大魏的贪官污吏未免太多。除此之外,更还有些一碗水端不平的事,有些富庶之地受了灾,朝廷拨下的钱粮就极为丰厚,他在边关听说,有些地方施的粥里甚至有菜有肉。 而贫瘠之处哪怕饿殍遍地,也无人问津。 这样的朝廷,早已不值得他效力,亦不值得万千将士为之一战。在他的麾下,立下战功却听闻家中妇孺死于天灾的将士大有人在,他看着他们,总有种深深的无力,却又不得不昧着良心安抚他们继续征战四方,换得一方太平。 如此苦熬,只因他无法说服自己在两国交战时趁虚而入,无法说服自己为了推翻昏君便让异族有可趁之机。 他读了那么多圣贤书,总有些大义是放不下的。有时候,这份大义便也是一道枷锁。 但现下,两国讲和,外患已除,他终于可以丢下那些枷锁,想想这天下的事了。 月余之后,京中传来噩耗,道宣国公夫妇在外出登山时遭遇劫匪,双双遇害。 消息传入宫中时,徐思婉正握着念珺的小手教她写字,花晨匆匆而至,她猛然抬头:“怎会?!” 宣国公夫妇不止是她熟悉的,就连花晨也受过他们许多赏赐。花晨因而不由红了眼眶,哽咽道:“奴婢听说……那匪人凶悍得很,不仅谋财害命,还将尸身一把火烧了。可怜国公爷和国公夫人,眼瞧着就能盼到小公爷凯旋,却遭此横祸……陛下已下旨,追封国公爷为宣王,小公爷为宣王世子,回京承袭爵位。” 此等噩耗,令徐思婉一连几日寝食难安。然而接下来等到的却并非卫川回京承袭爵位的消息,而是边关烽烟骤起,领兵者正是卫川。 徐思婉在京中听闻,他们只用了半个月就已攻下数城。来势汹汹,显是有备在先。 她至此才知宣国公夫妇的双双殒命大抵是一出偷梁换柱,至于说什么匪人烧了尸身,不过是因为那样才好让他们身份难辨,便可无声无息地离开京城。 他终于还是来了,他还是没让她失望。 莹妃说起这事时仍是一副看乐子似的口吻,也不忌讳她从前的纠葛,抑扬顿挫道:“啧啧啧,亏了亏了,早知有这么一天,你就该跟他玩一出藕断丝连。这样就算这天下改名换姓,你也还是宠妃,那多痛快啊!” 徐思婉被她这番话说得哭笑不得,皱着眉看了她半天,一字一顿道:“姐姐花容月貌,若卫川有朝一日攻入京中,我可为姐姐引见。” 说完,两个人就扑哧一声,笑成一团。 战事刚起,胜负难料。她们现下聊起这些,的确也只能当是说笑。 然而又过十数日,更多的消息传入京中,一股别样的肃杀便在京中溢开。 古往今来,谋反之事都算不得稀奇。所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个王朝延绵得久了,总要换一回主人。 造反者虽出身各异,却多要喊出些响亮的口号振奋士气。譬如“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再譬如“要与西风战一场,遍身穿就黄金甲”。 而卫川似乎也已摸清了个中门道,同样喊出了口号来,却只有八个字:只诛昏君,不扰百姓。 比起“岁在甲子,天下大吉”,这八个字似乎太柔和了些,但偏偏更令天下震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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