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时候,他身上的衣裳还算完整,后来在鞭刑之下渐渐碎烂,他们就索性剥了他的上衣,满身可怖的伤痕都显露出来,像一张交织的网。 这样一个人,应该活不久了吧。 若他不泼凉水将他弄醒,他应该也不会自己醒来。 阿凡一边向,一边回首看向窗外。 天色已晚,大多宫人都已熄灯睡下,余下几个夜里当值的都守在倩贵人的屋子里,无故不会随意走动。 这样的时候他若出去,便是神不知鬼不觉。 他也正因这点才主动分担了晚上的差事。 倘使不当差,他此刻就该睡在屋里,起身离开不免有些动静,更可能惊动同屋,惹人怀疑。 可若有差事要办,发出些声响也就正常了。 在此事之前,他常会担下在院子里值夜的活。倩贵人身边的宫人不多,夜里只在院中留一个宦官,一时离开也无人察觉。现下为着审案,更不会有人觉得他深夜不睡有什么不对,哪怕出去时被人迎面碰上,他也可用一句“被血味熏得脑袋疼,出来缓一缓”搪塞过去,任谁都只能觉得他为了办差殚精竭虑。 阿凡慵懒地倚着墙壁,连扯了几个哈欠。耐心地静等了半个时辰,夜色更深了些,他终于推开门,贴着墙根,摸向后院的小门。 小门一关一合,在夜色中吱呀轻响两声,合着夏日的虫鸣,听来并不真切。一道在院门关合后走出房下阴影,重重地舒了口气,走向前面的卧房。 阿凡这几日实在困得厉害了,不免心力不支、思绪涣散。走出霜华宫宫门时,紧邻宫门的院中传出一缕悠扬的箫曲,让人舒心。这样的乐曲声在宫中十分多见,许多嫔妃宫女都会一些,无事时拿来解闷。 是以他没有注意到,那方院落原是无人居住的,也不该有这样的声音。 随着箫曲扬出院墙,一条宫道之隔的景明宫中,数名宦官无声步入夜色,散向四周围的宫道。 行出不多远,阿凡打了个哈欠,途经岔路时偶然扫见打着灯笼的宦官,他只当这是巡夜的宫人,亦或被哪位嫔妃差出来办差的,没有多想,径自赶自己的路。 而那提灯的宦官在他走远后退回两步,朝岔路另一端的人打了个手势,示意人往东去了。 衣袍摩挲声、脚步声、笼灯烛芯儿哔啵声、风声、虫鸣声,一切平日听来毫不起眼的细微声响仿佛在这座巨兽般的皇宫里织成了一首曲子。徐思婉立在窗前,凝望昏暗天色,静静等待。 阿凡在夜色下疾行约莫一刻,到了东侧一座空置的宫室之中。院子里有一宫女倚在墙边等得百无聊赖,蓦地见他进来,吓了一跳,继而问他:“今日怎的这样早?” 又小心地看了眼他的身后:“可小心让人盯上。” “不会。”阿凡笑一声,“拈玫阁近来的事你没听说?这宫里头,还有别人想要倩贵人的命呢。但那边办得蠢些,竟直接下了砒|霜,倩贵人近几日都为这事劳心伤神,顾不上别的。” 那宫女蹙眉:“下回还是仔细些。我瞧那个倩贵人,不是个善茬儿。” “是不是善茬儿得看对谁。”阿凡胸有成竹地缓缓摇头,“她如今对我可信任得很,查砒|霜这事都交给了我,又哪会疑我有二心?” 说罢就伸手:“药呢?” “这儿。”宫女探手往衣襟里一摸,寻出一枚瓷瓶。阿凡伸手接过,刚收进怀里,背后骤起一喝:“什么人!”
第22章 戏台 二人悚然大惊,当即要跑,可来者竟足有七八人之多,立时一拥而上,将人死死按住。 “你们做什么!”阿凡外强中干地厉喝,挣扎着被人押到院外。朴素却大方的裙摆与绣鞋映入眼帘,他愣了一瞬,抬起头,满目茫然:“充华娘娘?” 吴充华垂眸,冷淡地睇着他的惊恐:“本宫好像见过你,你是倩贵人身边的人?” “是……”阿凡边应声边心思飞转,从她口吻判断她好似并非有备而来,赶紧争辩,“下奴与这姑娘是同乡,前来说说话,不料惊动了娘娘……” 可不待他说完,押着他的宦官伸手往他衣襟里一摸,将那瓷瓶取了出来:“这是什么?” 阿凡的脸色骤然惨白。 吴充华皱皱眉:“本宫听闻倩贵人那边近来不太平,这事不能大意……红樱。”她侧首一唤,“你去请倩贵人过来吧,再去禀皇后娘娘和陛下一声,就说本宫按住了两个行事鬼祟的宫人,其中一个是拈玫阁的。” 说着她便转身,从容不迫地折向西边去:“咱也一道去拈玫阁吧。” 拈玫阁里仍一片平静,花晨依徐思婉所言出去了片刻,回来时轻声禀说:“都办好了。依娘子的吩咐取了三十两黄金,用旧匣子装着放在了阿凡床下。” 徐思婉颔首:“他同屋是?” “是小柯子。”花晨恭谨回首,“奴婢早一刻就吩咐他去太医院为娘子取安神药了。” “很好。”徐思婉目露赞许,耳闻外面似乎有了些响动,就不再在窗前出神,转身回到床边,安静躺下。 一片安寂中,她很快听到外面有人匆忙问安:“皇后娘娘安……” 几是紧接着,又添上一句:“陛下圣安!” 真有意思,她闭上眼睛。 约是因为长秋宫与紫宸殿离霜华宫都更近些,吴充华还没将人押回来,看客就先到了。 她只作未闻,安然阖目假寐。花晨打帘迎出,带着满目不解迎到院子里,施大礼下拜:“陛下圣安、皇后娘娘安。” 帝后一并驻足,皇后睇着她:“贵人没事吧?” “……娘子已睡下了。”花晨直起身子,虽仍低着头,面上的困惑也再分明不过。回完话她滞了滞,迟疑说,“陛下和娘娘若要问话……奴婢去唤娘子起来?” 皇后略作沉吟,颔首:“确是有些事,你去吧。” 花晨叩首应诺,一派恭敬地退回卧房之中,唤徐思婉起身。前后脚的工夫,徐思婉看见堂屋的灯火亮了起来,想是帝后已入内静等,便催了花晨一句:“快些。” 花晨点点头,手脚麻利地为她更衣,又扶她坐去妆台前略施粉黛、绾了个简单却不失礼数的发髻。 这前后用了不过一刻,她走出卧房步入堂屋,举目望向帝后,下拜见眼中泛出惶恐:“陛下圣安、皇后娘娘安,这么晚了,不知……” “阿婉。”他不待她说完,便伸手扶她。约是察觉她的惶惶,他语中带起安抚,轻声问她:“吴充华没差人来?” “吴充华?”徐思婉浅怔,遂而摇头,“没有……怎么了?” “充华许是怕惊着贵人。”皇后薄唇微抿,手指按着太阳穴,“无妨,贵人先坐吧,我们一道等一等。” 徐思婉仍自带着不安,望了望皇后,又张望皇帝的脸色,犹豫着在侧旁落坐下来。没过太久,外头又嘈杂一阵,徐思婉怔怔抬眸,很快看见阿凡狠狠被推进了屋。 他趔趄着跌跪在地,接着又一名宫女被押进屋,而后吴充华也走进来。 她先向帝后二人见了礼,继而看向徐思婉。徐思婉正哑哑地看着阿凡,被她视线一触猛地回神,忙离席深福:“娘娘……这是臣妾身边的宫人,不知何处冲撞了娘娘?竟闹得这样大的阵仗?” “不关倩贵人的事。”吴充华抿着笑,自去一旁安坐。 皇后一喟:“倩贵人心善,这会子还想着维护宫人。快起来吧。” 她递了个眼色,示意花晨扶徐思婉落座,又侧首问身边的听琴:“太医呢?” “在外候着了。”听琴道。 皇后的目光落在吴充华身侧宦官执着的瓷瓶上,言简意赅:“先拿出去让太医验验吧。”说着语中一顿,若有所思地看向吴充华,“怎么回事,充华细细说来吧。” “诺。”吴充华颔首,神情沉肃,“近来暑热重,佳颖佳悦入睡都难了些,臣妾晚上哄她们哄得伤神,就出去随处走了走,不料看见这宦官行踪鬼祟,就着人留了意,跟了他一段。” “结果这一跟,就眼看他去见了个宫女,言谈间还提及倩贵人、提及砒|霜什么的,臣妾怕出事,赶忙着人将他们押出来问话,这才发现他竟是倩贵人宫里的,又在身上一搜,还真搜出瓶药来。” 徐思婉静静倾听,心下赞叹吴充华的功夫。依她先前所想,大方承认自己察觉有异便托吴充华帮忙抓人也无妨。这场状似互不相熟的戏是吴充华的主意,吴充华说这样能让事情看起来更公正,免得帝王多疑,倒要觉得她们在构陷旁人。 徐思婉心知此计更好,却又担心吴充华演得不真。眼下看来,倒是自己的担心多余。 她于是便安心做了陪衬,在吴充华说完后,露出了恰到好处的讶异。她无措地望了望皇帝,又转过头,将那份讶异尽数投在阿凡面上:“难道不是张庆……竟是你?” 话音未落,珠帘再响。太医随听琴一并回到房中,徐思婉顿时顾不得阿凡,抬眸急问:“可是砒|霜?” 太医不免被她问得一怔,而后躬身回话:“不是砒|霜。只是……”他朝帝后一揖,“这也确是种药汁,若偶尔服用可安神助眠,用得久了却会让人日渐嗜睡、直至神思昏聩,形如疯癫。” 徐思婉周身打了个寒噤。半是真的,因为她若未能及时发觉,就当真会死得悄无声息;也半是假的,因为她总归已对此事心里有数,心知必定会搜出些毒物,惧怕也就少了大半。 “你……”她紧紧盯着阿凡,薄唇颤抖不止,“是谁……是谁让你害我……” “下奴没有!”阿凡强言争辩,“下奴……下奴不知这是何物,是她非要给下奴……” 那跪在阿凡侧后的宫女闻言忙叩首:“不是,分明是你……” “存着害人之心,你们倒还相互攀咬上了!”皇后震怒低喝,二人骤然收声。 她似乎真的动了怒,胸口起伏不止。皇帝见状攥住她的手,她才勉强缓和了几分,转而看向惊魂不定的徐思婉:“贵人受惊了。此事……本宫必会查个水落石出,给贵人一个交代。” 徐思婉仍自怔着,好似沉浸在后怕中,回不过神。她吓得脸色苍白,红菱般好看的薄唇轻颤不止,睫毛与羽毛般扑簌,像受惊的鸟儿,在万般恐惧里寻不到依靠。 皇后哀然一叹,缓缓摇头,继而起身向皇帝一福:“贵人吓得不轻,陛下陪一陪贵人吧。” 皇帝亦是一喟:“好。”他颔一颔首,道了句“辛苦皇后”,皇后颔一颔首,就告了退,端是一副贤良的模样。 吴充华见状也起身告退,徐思婉却还愣着,眼见二人都要走出屋门了,才忙起身深福:“恭送娘娘……” “阿婉。”他自身后将她扶起,声音温润。同时递了个眼色,示意王敬忠将阿凡与那宫女都押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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