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尽心为娘子留意。”唐榆颔首。 又几句无关紧要的交谈后,外面有了声响,兰薰禀说“四小姐来了”。唐榆闻言离席,若寻常宦侍般侍立去了一旁。徐思婉也默契地并不多语,蕴着笑扬音请思嫣进了屋,姐妹两个无所事事地吃着点心下棋。 再几日后过了七夕,暑热终于淡去了些许。大半个月来,原本独占风头的徐思婉安静了,后宫里倒有数人崭露头角,很有几人晋了位份。也不乏有人各自寻了高位娘娘做靠山,又或在同时入宫的新嫔妃中有了交好的同伴,后宫里忽而有了各自为营的架势。 再至七月中旬,众人在晨省时听闻一位充衣何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屈指数算,该是入宫不多时就已怀上了,谁都不得不赞一声好福气。 彼时徐思嫣及笄的生辰刚过三天,傍晚与思婉一道用膳时说起此事,慨叹之余不免扫了眼姐姐的神色,神情里添了不少小心:“不妨事的,姐姐……何充衣虽然有孕,可陛下待她比不得先前对姐姐用心。等姐姐将身子养好,她的这份福气姐姐自然也有。” “你当这是好事?”徐思婉挑眉而笑,给她夹了一枚鹌鹑蛋。 思嫣一滞:“身怀有孕,自是好事。这宫里新人不断,圣宠总归靠不住,可若有个一儿半女……这辈子便有着落了。” “有没有着落,也得分是什么时候。”徐思婉夹了一筷笋丝,细嚼慢咽地吃着,“如是本身位份尚可,那自然好。又或是吴充华那样的潜邸老人,有孕时陛下身边的人还简单,她生了也就生了,算是实实在在地为自己挣到了前程。但何氏……” 她摇摇头:“她自己都还是个新嫔妃,乍然有孕,能不能保得住都还两说。就算保得住,也还分母子平安与母亡子存两样情形。哪怕这一切都顺顺利利过去了,她有孕生产一场也不免疲累,显出苍老,到时色衰而爱驰,若有旁人要与她争这孩子,去留就都在陛下一念之间。” 思嫣听得心惊,连连摇头:“何充衣出身也不低的!” 思婉粲然而笑:“宫中有多少嫔妃出身又低呢?” 皇权之下,万般荣耀皆如粪土罢了。所以强盛如秦家,也会一夜之间就那么没了。 其实若认清这一点,这宫中许多人都会变得更为谨慎、更加清醒,只可惜能认清者注定寥寥,因为人都太容易被眼前的浮华所迷惑,将那脆弱不堪的风光视作一辈子的担保。 唯有真正痛过的,才能认清,才会知道这一切都信不过。才会明白自己一刻都不能松懈、每一步都需加倍小心,才有可能谋得那一丁点可能,踏着血安然走完这一生。 只不过那样痛过的人,大抵也不在意是否能“安然走完这一生”了。 倒是复仇的快意更让人心醉。 她现下回想陶氏殒命的样子,都还着魔。
第27章 殊荣 翌日清晨, 皇帝下旨晋充衣何秋月为锦宝林,皇后与太后俱有厚赏颁去。便是在拈玫阁中“安养”的徐思婉也听说锦宝林的住处被踏破了门槛, 就连像方才人那样素日刻薄的也都备下厚礼赶去道贺了。 徐思婉对此没什么兴趣, 就像蛰伏在草丛里等待狩猎的狮,不会在意远处的鹿群如何打闹嬉戏。若真让她费神,她倒更愿意想想下一次送谁归西合适, 毕竟秦家的账离算清还远着呢。 过了晌午,皇后又遣了听琴来。听琴一如既往地恭敬守礼,进屋便福身道:“贵人娘子安好。皇后娘娘听闻娘子近来身体渐好,想邀娘子去长秋宫一叙。” 徐思婉颔首:“我也正准备去向皇后娘娘问安。” 这样一问一答之间, 双方自明其意。听琴就先退出了拈玫阁, 回长秋宫复命。花晨领着宫女们一起为徐思婉梳妆,徐思婉专门从皇后前几日送的首饰中挑了几件来戴, 穿的衣裳则一应是尚服局日常制了送来的, 并无半件是皇帝特意赏赐的衣料。 梳妆妥当,徐思婉步行而往, 约莫一刻后入了长秋宫的宫门。门口的宦官见状,即刻进去禀话,不多时又折出来,笑道:“贵人娘子请。” “有劳了。”徐思婉随他一并入殿, 皇后身着一袭杏色对襟的常服, 安坐在寝殿中的茶榻上。她衣衫上没有太多繁复的绣纹, 珠钗也简单,手上正坐着女红,看上去很像一位寻常人家的贤妻良母。 徐思婉却不敢因此大意, 一丝不苟地施大礼叩拜:“皇后娘娘万安。” 皇后手中的绣活又绣了两针, 才像刚看见她似的, 笑吟吟地抬眸:“贵人来了,快坐吧。” “谢娘娘。”徐思婉拎裙起身,被听琴扶去茶榻另一侧落座。皇后将没做完的绣活随手交给听琴撤下去,抿起微笑:“贵人安养数日,宫中风云变幻,不知贵人怎么想。” 徐思婉恭顺垂眸:“后宫之中以和为贵,百花争奇远好过一枝独秀。陛下若能雨露均沾、让皇家枝繁叶茂才是最好的。况且臣妾养病时多得皇后娘娘照料,也不曾受什么委屈,倒偷得一时清闲。” 这番话听得皇后舒心而笑:“好个偷得一时清闲。先前看贵人盛宠,本宫倒不知贵人还是这般洒脱的性子。” 徐思婉依旧低着眼帘,仿佛未觉她目光中的凌凌审视,径自温婉笑道:“世上的荣华富贵,若要争是争不完的,不如宽待旁人,也宽待自己。” “宽待旁人,也宽待自己。”皇后默默念着,缓缓点头,叹道,“这般一听,玉妃倒不如你了。” 徐思婉浅怔,美眸抬起,扫过她眼中的意味深长。知她有话,会意地探问:“不知娘娘何出此言?” “其实陛下还是念着你的。”皇后徐徐言道,“那日议起陶氏之事,陛下还说要去看看你,本宫也有意同往。可玉妃说你既要安养,旁人还是莫要搅扰的好,免得陛下一去礼数又多,再令你累着。啧……”她轻轻摇头,“这话在理,陛下也说不得什么,只得罢了。可咱们都是女人,玉妃这话里什么意思,本宫明白,贵人也明白。” 言毕,她凤眸瞟过,一言不发地等徐思婉的反应。徐思婉却只笑起来,笑出了声,好似听了个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到不得不摸出锦帕掩唇,以免仪态有失。 皇后目光一凝:“贵人笑什么?” 徐思婉噤声,眼底却仍笑意深深:“臣妾失仪。臣妾只是没料到……玉妃娘娘素日端庄大方,竟也会做出这般使小性子的事。其实六宫妃嫔尽在皇后娘娘执掌之中,孰是孰非娘娘心中自有一杆称,自会令万事井井有条。依臣妾看,这点小心计大可不必使到娘娘面前,不论娘娘还是陛下,都不会为着这么几句话就令臣妾受委屈的。” 皇后边听边露出笑意,启唇赞许:“你很懂事。” “娘娘谬赞。”徐思婉垂眸。 她懂事,她自然“懂事”。既知皇后在有心试探她,她当然会摆出令皇后满意的样子。 以她现下的身份,能得皇帝青眼自是重中之重,但若连身为六宫之主的皇后也肯拉她一把,当然更好。 皇后蕴着浅笑,抿了口盏中清茶:“锦宝林是你们一应新嫔妃中头一个有孕的,也是陛下继位之后头一个有孕的。今早听玉妃的意思,是想好好抬一抬她的身份,让本宫劝住了。” 徐思婉颔首:“树大招风,娘娘是为锦宝林好。” “是啊。”皇后舒了口气,“本宫觉得正因她是头一个有孕的,才需格外当心,必要让这孩子平安降生才好。位份之类都是虚的,日后再晋也不迟。现如今……”她语中一顿,“锦宝林既要安胎,也不便侍驾了。本宫听闻你从前得过可随意出入紫宸殿的恩旨,那你便常去走动一二,只当是为免了锦宝林的辛苦、是为皇嗣着想。” “诺。”徐思婉离席,深深一福,“臣妾遵旨。” “你回吧。”皇后抬了抬手,“陛下时常念着你,若非有玉妃规劝,只怕早就要顾不得你在安养。如今听说你病好了,他必要去见你,你回去等着接驾吧。” “诺,臣妾告退,改日再来向娘娘问安。”徐思婉莞尔,再行一福,就告了退。 退出长秋宫,日头已退去晌午的灼烈,徐思婉搭着花晨的手缓步前行,不多时路过锦宝林所住的妙思宫,见宫门处也已安静下来,想是前去道贺的妃嫔们都已经散了。 徐思婉一时恍惚,许是因为没看见预想中的热闹,她望着那道宫门,莫名生出一种寥落之感。 身旁的花晨轻道:“皇后娘娘好厉害,适才句句挑拨玉妃与娘子,却又硬说得听不出指摘的意味。前些日子压制了娘子,如今又来压制锦宝林,偏还听着都像是为着娘子和锦宝林好的。” “有一句错了。”徐思婉一哂,目光从妙思宫那边收回,不急不慌地继续前行,“在我和玉妃之间,她算不上挑拨。” 若是她从前与玉妃关系不错,皇后这话便是挑拨,可她们本也不是那样。 “是。”花晨应了声,徐思婉又道:“至于前些日子……她倒也算不上打压我。我若贵为皇后,想拉拢一个小嫔妃前也要先做试探,认准对方足够恭敬、也足够通透才好。若不然惹了麻烦,一国之母的名誉受损可不好听。” 花晨又问:“那娘子真打算帮她?” 徐思婉嗤笑:“这话说的。这是后宫,有什么谁帮谁,左不过各取所需罢了。若不投她的门,让我直面玉妃的敌意,你当我日子会好过?” “可莹贵嫔娘娘那边……”花晨薄唇一抿,“近来是走动少了,但是敌是友,也还说不清。” “怕什么,人和人之间,本也大多都是过客。再说……”她语中一顿,“莹贵嫔与玉妃之间多有龃龉,但与皇后终究还算过得去。我没去投玉妃就算对得住她,但她是否对得住我,我可说不清楚。” 说起来,莹贵嫔有些古怪。自吴充华帮徐思婉抓出阿凡之后,莹贵嫔就再没在她面前露过脸。 徐思婉时而觉得这是心虚,否则这改变别无解释;时而又觉得若是心虚反不该做得这样明显,莹贵嫔看着横竖不像个徒有美貌的傻子。 回到拈玫阁,徐思婉让小林子端了两碗冰镇酸梅汤来,与花晨一起喝。 汤未饮尽,唐榆进了屋,衣衫上浸着明显的汗渍,看得徐思婉一愣:“去哪儿了?”说着又扬音吩咐小林子,“再去添碗酸梅汤来。” 外头应了声“诺”,不过多时,小林子端来酸梅汤,就又退了下去。 因有花晨在,唐榆没有落座,立在徐思婉面前边喝酸梅汤边说:“下奴去太医院了,好帮娘子留意太医们。” “这样未免太过明显。”徐思婉蹙眉。 “可若不去走动,难以知根知底。”唐榆说着笑笑,“娘子放心,下奴没说别的,只是借口张庆伤重高烧不退,先探一探太医们的口风。太医们虽是医者父母心,但素日见惯了达官显贵,拜高踩低的也不少。娘子若要用人,这样必定不行,就可先筛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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