妃嫔们这才三三两两地结伴进殿去,吴充华身边的两个小公主手拉着手,蹦蹦跳跳,迈进殿门忽而目光一亮,朝右侧飞奔而去:“大哥哥!” 徐思婉闻声猝然抬眸,一眼注意到席间那个男孩子。 那便是皇后膝下的皇长子元珏了,也是大魏朝现如今唯一的皇子,目下该是十一岁。他年纪还小,面上稚气未脱,眉目间却与他的父亲已很有几分神似,徐思婉望着他一时恍惚,鬼使神差地想起昔年在东宫见到齐轩的样子。 那时她才三岁,他十四,所以他已不大记得请他的长相。但想来该与眼前的皇长子很像吧,看起来温文尔雅又颇有风姿,所以谁也想不到他藏了多少心事。 皇长子并未往殿门口看,冷不防地看见两个妹妹,喜笑颜开地将她们一拉:“你们来啦?来吃月饼!”说着就伸手从案头的瓷碟里拿了月饼出来,一人一块塞过去。 皇后端坐右首望着他们,一派笑意间满是慈爱。见两个公主吃起了月饼,和颜悦色地招了招手:“来,母后看看你们。” 两个小公主便又一道乖巧地上前向皇后问安,嘴巴里还吃得鼓鼓囊囊的。皇后忍俊不禁地笑起来,将她们拉到身前,摸出帕子为她们拭去唇角的点心渣。 徐思婉自也去向皇后见了礼,静看着这一派祥和,自去自己的席上落座。 其实这样半真半假的和睦,她从前也已见过数次。中秋佳节不止是宫中,民间人家也都要一聚。有时偌大一个家族齐聚一堂,各分支之前或许根本不熟,却也要摆出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她知道那其中大抵没有几分真的情谊,但知是必要的人情世故,便也说不上有什么厌烦。 可今日见着此情此景,她却忽觉烦乱不堪。 凭什么呢? 徐思婉手肘支着案面,凝神托腮。 整个秦家都没了,男人、女人、妻妾、仆婢、老者、孩子,无一幸免。 在这样阖家团圆的日子,她只能孤单地想他们,而害他们的人却还能在这里尽享天伦之乐。世道不该是这样的,没道理是这样。 之所以还能维持这般的纸醉金迷,想来只是因果报应还没到。 “婉仪姐姐安。”侧旁忽有一唤,徐思婉神思被拉回,抬眸看去,是苏欢颜前来敬酒。 她不日前也晋了位份,如今是正八品徽娥了。徐思婉衔笑举杯与她同饮,一口清甜的果酒刚刚入喉,外面忽而响起宦官尖细的通禀:“陛下驾到——” 殿中倏然一静,徐思婉将酒盏放回案头,苏欢颜也忙将酒盏交由宫人撤下。继而众人皆尽敛裙下拜,天子身着一袭月白色圆领常服入殿,颀长的身形被衬托得温润清隽。 徐思婉在下拜间不动声色地侧眸看去,一眼看到他身后跟着两位佳人。一位娇媚之至,是莹贵嫔。另一位清丽脱俗,钗饰衣裙都更华贵一些,正是玉妃。 从妆容上看,今日该是玉妃更胜一筹了。只是莹贵嫔本身生得更妖娆些,与玉妃并肩而行便也不输,只让人觉得各有千秋。 徐思婉暗自思忖,心下其实不大明白莹贵嫔为何要去紫宸殿。 循理来说,莹贵嫔也是宠妃,紫宸殿自然去得。只是早些时候,她是先听闻玉妃去了紫宸殿,后来才听说莹贵嫔也去了,这就变得有些不同寻常。 依宫里不成文的规矩,妃嫔们都是体面人,哪怕私下里斗得太厉害,面上也不会闹得难堪。所以像紫宸殿觐见这种事,除非皇帝有意一同传召、亦或同去觐见的人本就关系极好,否则大家听说有旁人在都会知道避嫌,总不好到皇帝眼皮子底下争风吃醋。 但莹贵嫔今儿个偏就去了,紧跟在玉妃之后,看上去活像成心去砸场子。徐思婉心下暗自记下此事,依旧眼观鼻鼻观心地维持着下拜的姿势。 不多时皇帝落座,皇后先行起身,随他同来的玉妃与莹贵嫔上前向皇后见了礼,众人也随之免礼落了座。 宫女奉上美酒,皇后执着酒盏起身向皇帝贺佳节。说的虽不过是些场面话,皇帝仍衔笑与她同饮了一盏。 接着便闻皇后道:“太后娘娘早几日特意传了臣妾前去,嘱咐臣妾切莫因她身子不爽就将这团圆佳节草草过了,必要六宫都尽兴才好。臣妾特命教坊司备了歌舞,前来助兴。” 说罢拊掌两声,殿中乐声骤起,佳人鱼贯而入,舞姿轻盈,歌声阵阵。 与徐思婉席位相邻的是位才人顾氏,借着歌乐声,她朝徐思婉身边凑了凑:“婉仪姐姐瞧,锦宝林今儿没来。” 徐思婉与她并不算相熟,但也不曾交恶。但知这位顾才人素来木讷一些,平日也不大过问旁人的事,见她忽而说出这话,徐思婉不由一怔,继而环顾四周,才发现席间果然没有锦宝林的身影。 顾才人自顾自一叹:“听闻锦宝林近来的日子不好过,唉……好不容易有了身孕,反倒受的委屈更多了。” 徐思婉眸光微凝:“才人也听说了?” “只怕已无人不知了。”顾才人苦笑,“妙思宫的陆充衣是臣妾的远房表亲,臣妾前几天去妙思宫走动,恰好碰见了锦宝林,躲在院子里哭呢。臣妾宽解了她几句,只是眼瞧着也没什么用。唉,孕中多思,总归不是好事。” 徐思婉一时沉默不言。 她倒不觉得顾才人与她说这些是有什么别的意图,因为后宫长日无聊,碰上宫宴既坐在一起,总要说说话的。这样事不关己、不疼不痒的话题最适合拿来闲聊。 只是,她禁不住地想起自己那日遇到锦宝林的事情。 徐思婉忖度着分寸,浅尝了口盏中的鱼羹,意有所指道:“我前些日子也遇到锦宝林在宫道上哭,她怀着身孕,实不该处处这样动气。” 这话原是有意提醒顾才人,告诉她锦宝林这样时时躲在暗处哭、却又总能被人碰见,只怕别有缘故。然顾才人不曾多想,复又一叹,只说:“是啊。可难处就在那里,她又如何能轻易释怀?臣妾也只得嘱咐陆充衣平日里多去看看她……” 说话间她四下一扫,忽而又注意到:“咦?今儿个连她也没来,这就怪了。” 徐思婉闻言瞧了一眼,果真如此。妙思宫也就住了三位嫔妃,眼下竟只有楚美人在。 顾才人心里不安,皱眉沉吟了会儿,自顾道:“一会儿散了席,臣妾得去看看她。” 徐思婉即道:“同去吧。” 顾才人一怔:“什么?” 她打量着徐思婉,心下知晓徐思婉与陆氏从前从无走动,觉得怪异。 徐思婉衔笑抿酒,红唇勾出美艳的弧度:“顾才人自去看陆充衣便是。我近来与锦宝林有些走动,就去看看她。” “原是如此……”顾才人这才了然,转念一想,不忘提醒徐思婉,“婉仪还是谨慎些,锦宝林到底有着身孕,听说还……”她扫了眼不远处,压下羽睫,放轻声音,“听说还与玉妃走动不少。婉仪仔细在她宫里出了事,说不清楚。” “多谢才人好意。”徐思婉颔首为谢,朱唇又抿了口甜酒,心下只想:出事才好。 若真出事,左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家各凭本事,看谁技高一筹。眼下这样谁都按兵不动才是最烦人的,就像一把刀子悬在空中,既不知它要落向谁,也不知它何时落下,只得一味等着,白白惹人心烦。 酒过三巡,玉妃上前,坐到了天子身侧。见了这般情景,嫔妃们自不会去触其锋芒,各自安然坐着。 徐思婉蕴着笑,状似专注地欣赏殿中歌舞,只做全未察觉主位上不住投来的目光。 她原就费心摸索过男人喜欢怎样的女人,入宫这些时日,更已将他的喜恶摸索得透彻。今日这般,她知他会看得入迷,但偏不要理他,才能让他百爪挠心。 如此一来,玉妃坐在身边侍奉又有什么用呢? 徐思婉心生邪意,自顾笑着,悠闲吃菜。 今日十五,又是中秋,他是必要宿在长秋宫的,就让他想着她吧。 近来她奉皇后之命去紫宸殿去得勤了些,侍寝的时候也不少,他尝鲜尝得尽兴了,大概就要习以为常了。 他想得美。 这种看得见吃不着的苦她还是会时时喂给他一口的,不让他翻来覆去地念着她想着她,日后的路她怎么走? 是以直至宫宴散席,徐思婉都没单独与皇帝说一句话。散席时她又是告退最快的一个,礼罢间见他欲言又止,她恰好抬眸,迎着他的目光给了他温婉一笑。 那笑容里情意绵长,就好像她也很想他,今日只是碍于礼数不好上前说话。接着她就告了退,婀娜的身姿先转过去,盈盈笑意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伴着月华,留下无尽的眷恋。 走出长秋宫的宫门,她便去寻顾才人同行。偏巧遇着方如兰,那张嘴一如既往地讨人嫌,见着徐思婉就刻意提高了音量,出言讥诮:“瞧着婉仪这身打扮,臣妾还道婉仪说什么也得在陛下面前露个脸呢。谁知竟一句话都没说上,啧啧……若是臣妾,可真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徐思婉挑眉,抬手挡住意欲争辩的思嫣,好笑地扫了方如兰一眼:“怎么,方才人适才与陛下说上话了?” 方如兰面色一白,美眸瞟向别处,避而不答。 徐思婉掩唇而笑:“夜色渐深,才人去找地缝小心别摔着。” 言毕她就与顾才人和思嫣一起扬长而去,走出一段,思嫣恼道:“她自己都有近两个月都没见过圣颜了,倒还有脸来嘲姐姐,也不照照镜子。” “还真生气了?”徐思婉乜她一眼,摇头,“她也就嘴巴有几分厉害,只当养个八哥听个乐,挺好的。” “姐姐倒什么都想得开。”徐思嫣嘴角轻扯,无意间扫见顾才人垂首沉默的模样,视线一定,“才人姐姐有心事?” “……没有。”顾才人摇摇头,干笑,“我只是想到妃嫔有孕时最易出事,心里怵得慌。只怕陆充衣与锦宝林间有什么不妥。” “不会的。”徐思婉握住她的手,“若有不妥便事关皇嗣,岂会拖到你我去发觉异样?早便要禀奏陛下了。” “也是……”顾才人面上的担忧淡去几分,舒了口气,复又与她们继续前行。 复行约莫一刻,三人一道进了妙思宫的宫门。妙思宫里没有主位,楚美人住在东侧的院落里,锦宝林与顾才人那位远房表亲陆充衣都在西面。 到了锦宝林院门口,顾才人原要告退,径自去陆充衣那边,定睛却见陆充衣从院子里迎出来,神情不大自在:“婉仪娘子,表姐……” “出什么事了?”顾才人扶住她,陆充衣迟疑着看向徐思婉,顾才人忙道,“不妨事,婉仪与锦宝林也算相熟了,你有话便说吧。” “诺……”陆氏低低应声,咬了咬唇,直言道,“锦宝林打从晌午就不大舒服,有些低烧。原还想去宫宴,可傍晚时烧得厉害了,只得歇下。早些时候玉妃娘娘嘱咐楚美人照应她,可楚美人嫉妒她有孕,说话总不大客气,锦宝林有些怕她,就央我在这里守着,着人私下请了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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