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你去看谢无恙。◎ 满座宫室内幽香浮动,一缕海棠暗香掠过姜葵的鼻尖。 她轻轻眨眼:“什么秘事?” 棠贵妃转头望了望,确定四下并无一人,才悄声道:“谢无恙虽是皇太子,却不能继承帝位。” 姜葵一怔:“为什么?” “嘘,小声。”棠贵妃竖起一根食指,按在她的唇上,“这虽然是个秘密,宫里却已经悄悄传遍了——据说太子身患寒疾,至多活不过冠礼。” “这一传言未知真假,但圣上这些年来虽立他为储君,却有意培植岐王一党。朝中大臣,多站岐王。若太子真因病早薨,也许下一任储君便是岐王了。” 姜葵歪了歪脑袋:她要嫁给一个大概率会早逝的夫君? 棠贵妃继续道:“但近年来岐王一党势大,隐隐威胁皇权,圣上似乎又动了培植太子党与之抗衡的意思。” “我与岐王生母贤妃向来不对付,姜氏与裴氏在朝上亦多年不和。圣上许了你与太子的这桩婚事,便把我们姜家推向了太子党,成为与岐王党对抗的先锋。” “两方相角,朝堂平衡,圣上即能坐收渔利。” “不过这样一来,”她随手拨弄着一缕鬓发,“储君继位,未尝不可。” 姜葵发出疑问:“可是谢无恙活不过弱冠?” “若活不过弱冠,那便在弱冠前登基就好了。”棠贵妃柔柔地笑了,“谢无恙为帝,你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姜葵道:“可是圣上身体康健,近几年不会有新帝登基的可能吧?” 棠贵妃摸了摸她的头发,在靠近的一瞬间轻轻附耳道:“身体康健,也不是不会病,对吧?” 话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姜葵却悄悄抽了口凉气。 棠贵妃替她把一缕凌乱发丝拢到耳后,仔细地望着她的脸,笑道:“小美人胚子,难怪谢无恙今日来请安时,特意说了心悦于你,他是怕太后那个老妖婆过分为难你吧?帝王家无情,他却对你真有几分情意似的。” 谢无恙为她说话? 姜葵于是想起晨间的汉白玉阶上,两人的擦肩而过。 棠贵妃望见她的神情,立即正色道:“只是这背后未必没有利用,万万不可相信。” 她拍拍姜葵的脑袋顶:“我们深宫里的女人,绝不能陷入情爱。” “总而言之,你往后嫁入东宫,务必治服你的夫君,令他对你死心塌地,最好独宠你一人。” “听闻太子不爱政务,亦不求学于崇文馆,只每日关在殿里闭门不出。你要日日鞭策,时常劝学,叫他有个储君的样子。” 她微笑:“其余的,就交给小姑。” 暗香幽幽漂浮在空气里,奢靡而华艳。 棠贵妃细细同姜葵讲起宫里的诸多关系以及朝堂上的复杂政局,一直讲到夜深人静,满殿灯火都暗了。 姜葵听着小姑的教诲,越听越心惊。多年混迹江湖、不闻政事的她,因为一纸婚书,卷入了波澜诡谲的权力场。也是在此时,她才渐渐明白,平日里一贯温柔美丽的小姑,原来经历了那么多惊心动魄的宫斗权斗,才一路走到现在这个位置。 “太后罚跪,是你被我连累了。”棠贵妃叹了口气,“人人都知贤妃与我明争暗斗多年,却不知对我而言,贤妃根本不足为惧,可怕的是她背后的裴太后与裴氏一族。” “那个老妖婆今日罚你,是杀鸡儆猴给我看。她让宋司赞跟着你,表面是教你礼仪,实则是借此机会在我的蓬莱殿内安插一个人罢了。” 她轻轻摸着姜葵的头发,语气里满是心疼:“上回进宫落了水,这回又罚了跪,可委屈么?” 姜葵摇摇头,忽然想到:“落水之事,宫里有查到什么消息吗?” “没什么消息。我猜测此事与你被赐婚有关,想来是有心之人不愿我们姜家成为太子党。只是抱有这种心思的人实在太多,线索一断,如何查得到?” 棠贵妃轻轻摇头,“所谓真相大白、水落石出,说得好听,其实哪里有那么容易呢?这世上的许多事,不明不白的,也许永远也不会有真相大白的那一日……你要习惯。” 她换了话题:“明日起,你为公主伴读,是我的谋划。” “小姑要我做什么吗?” 姜葵记得皇长女谢瑗的生母贤妃素与自己的小姑不和。 “做什么?”棠贵妃笑了,眉眼弯弯,“和公主做朋友就好。” -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姜葵换上一身学生穿的青衿服,在宋司赞寸步不离的陪伴下前往崇文馆,为公主伴读。 崇文馆位于皇城之西,藏书二十万,召集天下名士在其间授课,学生却仅有数十人,皆为皇亲国戚、一品官和功臣子弟。按制,太子是崇文馆的学生,同时掌管崇文馆的一应事务。不过实际上,谢无恙时常在东宫抱病不出,鲜少来到崇文馆。 从崇文馆的玄色大门望进去,正殿中央正坐一尊孔宣父像,配像以先师颜子立侍,高大的庙壁上绘有七十二子和二十二贤画像,光彩熠熠,威仪万千。 姜葵抬脚迈步,一旁的宋司赞清了清嗓子:“咳。” 姜葵:“?” 宋司赞道:“举足太高。” 姜葵压低了足背,正欲迈过门槛,宋司赞又清了清嗓子:“咳。” 姜葵:“??” 宋司赞道:“步距过大。” 姜葵觉得她是在报复昨日蓬莱殿被架走之事。 僵持许久,她克制住自己的脾气,缓缓道:“司赞大人,咱们再在这里耗下去,听学可要迟到了。” 一脸严肃的女官沉默片刻,终于放了她进去。 穿过正殿,转进长廊,尽头是一间敞亮的学堂。 姜葵推门进去,窗边一位托腮而坐的少女转过头来。 她一身干净整洁的青衿服,领口折叠,露出颈间的璎珞,与耳边的珊瑚耳坠配成一对,交相辉映,衬得她的容颜格外明媚张扬。 谢瑗正对着窗外百无聊赖,忽然望见姜葵来了,满心欢喜地跑过去,牵住她的手:“是将军府幺娘吧?长得真可爱,怪不得谢无恙那个小子喜欢你,天天跟我夸你呢。你下月就要嫁进来,我现在叫你一声皇弟妹,也不算早吧?” 姜葵被她的热情弄得一愣,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见她又道:“我比谢无恙年长一日,他须得叫我一声皇姐,你嫁给他,往后随他叫我皇姐就好。” 姜葵于是道:“皇姐晨安。” 谢瑗笑眯眯道:“真乖。” 她拉着姜葵的手,面对面坐在蒲团上,一边把自己的笔墨书具分给姜葵,一边说:“皇弟妹,我在宫里没什么朋友,你以后陪我玩好不好?” 谢瑗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女儿,并无姊妹。根据棠贵妃所言,她虽是贤妃所出,却并不为贤妃所喜,与她的亲兄长岐王谢玦关系也不好,反倒与另外几个皇子更处得来。棠贵妃希望姜葵能与谢瑗成为朋友,以后在宫里也算多了个照应。 姜葵于是一脸乖巧地回答:“皇姐,我陪你玩。” 谢瑗很是满意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以后在宫里,皇姐罩你。” “皇姐,”姜葵往她那头蹭了蹭,做出楚楚可怜的模样,小声祈求道,“那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仰起的小脸上,一双明亮眼睛扑闪扑闪,带着几分可怜,几分哀求。谢瑗一向喜欢长相好看的人,见到小美人这幅乖觉可人的模样,一时间心都化了。 她大方地答应了,看见姜葵不动声色地朝她指了指站在学堂后方监督的宋司赞,立刻懂了。她用口型说:“看我的。” 她“啪”地一拍案几,震得满室书卷颤抖:“宋司赞!” 宋司赞不得不上前一步,恭敬行礼:“公主殿下。” “本宫与准太子妃在学堂听学,干你一个从六品的小女官何事?”谢瑗拍着书案,“退下,没有本宫的命令,不得出现在本宫眼皮底下——否则,尚仪局就不需要你这个人了。” 宋司赞在“从六品的小女官”上吃了两回瘪,被呛得差点背过气去。公主发话,她无法反驳,只能默默转身,走出了学堂。 姜葵一时间神清气爽,头一回喜欢上“仗势欺人”四个字——公主这个朋友交得实在不亏。 “我帮了你,你答应我一桩事好不好?”谢瑗贼兮兮地凑脸过来。 “什么事?” “一会儿夫子来教书了,”谢瑗指了指门口,“她问的问题,你一概答不会,两个人一起笨,便能显得我聪明一点,可好?” 姜葵应下:“好。” 恰逢一袭云杉绿的官袍从门外转进来,太学博士虞长盈抱着一卷书走上讲堂。一把戒尺敲了敲书案,随即一个清清冷冷的女声道:“公主殿下又想耍什么把戏?” 谢瑗那副嚣张的神气倏忽间散了个干干净净。她笔直地坐回案几前,双手平放,身子紧绷,恭声道:“学生不敢。” 两个学生一齐坐好,夫子便开始发今日要学的一沓书卷。 姜葵翻了几页,微微吃惊。 她以往在府里上私学,至多学到《孝经》《论语》,偶尔涉及一些《周礼》《仪礼》。这些她都不爱读,平时最常看的是书房里的兵法阵法。 而这些夫子都不教,或者说,公主早已学过了。那一叠书卷,竟是年初省试的答卷,择选的皆是与治国理政相关的策论。由此,能看出当今圣上对自己唯一的女儿甚是宠爱,在教育一事上与其他皇子同等对待,并无偏心。 夫子在上面讲着课,下面的谢瑗提笔在纸上专心写了几个字,然后在私底下捏了一张字条,偷偷摸摸传给姜葵。 “皇弟妹,你还没去过东宫吧?一会儿我带你逃学,溜出去看谢无恙。” 姜葵对着那张字条眨眨眼,偏过头,余光里的谢瑗正朝她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
第9章 东宫 ◎怎么样?我弟弟好不好看?◎ 随即,“啪”的一声,姜葵被一册书正中脑门。 纸页翻飞间,她捧着那册书茫然四顾,只听见夫子的声音朗朗传来:“姜氏小姐,请作答。” 姜葵立时明白夫子是发现自己走神了,点她起来回答问题。她只好硬着头皮站了起来,望着夫子那张冰山般的脸,毕恭毕敬道:“学生还请夫子复述一遍问题。” “问:初定两税时,钱直卑而粟帛贵。及兹三十年,钱直日高而粟帛日卑。有何术可使国富而百姓不虚,游人归于农而不忧,养兵而不怨?” 姜葵:“?” 什么税什么粟什么游人? 她默默低头道:“学生……不会。” 谢瑗让她对夫子的问题一概答不会……但她不是装不会,她是真不会。 夫子没说什么,但也没让她坐下,而是点了谢瑗起来:“沉璧,你如何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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