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想,“又凶又好玩。” 她有些恼火,伸手去打他。他笑得厉害,躲了一阵,反手捉住她的手腕,拖着她去里屋吃晚饭。 一方木桌上已经摆满了热气腾腾的饭菜,六副碗筷整整齐齐。沈药师冷冷扫了一眼祝子安,他立即温顺乖觉地去盛饭。 今日阿蓉又煮了鱼汤,选的是渭水最出名的鲜美鲢鱼,清晨方从早市上买回来,一道白水一道高汤煮了,在鱼肚里填上香料,再细细洒了一把白盐。淡淡的鱼香味从大瓷碗里溢出来,温暖又鲜嫩,直教人食指大动。 小尘又抱了一壶酒出来。洛十一神色冷淡地拒绝了,阿蓉十分难得地喝了一点,姜葵要了一小碗,祝子安在沈药师的目光里埋头喝着鱼汤。 一顿饭后,几人互相道了晚安,前往各自的屋子里歇息,为明日的劫法场行动备足力气。 深夜里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银亮的水光跃起在泥土地上,噼里啪啦如豆子般落下。 祝子安提了一盏小灯放在书案上,低头翻开一卷微黄的书册,忽而听见门外传来低低的叩击声。 他披了一件大氅,提着灯起身开门。 门口站着一身雪白睡袍的少女,撑了一把竹制纸伞,低垂着头。 “原来你也睡不着啊。”他低声说,“担心明天的事么?” 他接过她的伞,领着她进门。他坐在矮案几上慢慢沏着一壶热茶,她在他身边看着他手指的动作,安静地发着呆。 “别担心,”他递茶给她,“会好的。” “祝子安,”她低头凝视着茶盏里倒映烛光的水面,“这些天,你在等什么?” 他怔了一下,垂下眼眸:“你察觉了啊。” “我知道你心里有事。”她低声说,“大理寺狱隐隐有动静,但是始终压着不发。我在送往东宫的案牍里大约读出了一些不对劲……祝子安,你知道什么?” 他叹了口气:“……我答应了那个人不说的。” 她的目光紧紧地盯在他的脸上,他又叹了一口气,放下手里的茶具,注视着微漾的茶水,低低地说:“我见到你长兄了。” “他……离开大理寺狱了?” “他说,请当他不在了吧。”他低声说,“此后世间再无姜端山这个人了。” - 大雨如注。 打铁铺子里,白荇睡不着觉,坐在窗边望着倾泻的雨。 银亮的雨线从屋檐上泻落,在窗边溅起无数珍珠般的水花,重重砸在地面上溅开星星点点的碎光。 交织的风雨声中,她忽然听到叩门声。 那个叩门声温文有礼,低低地一声接一声响起,在雨水声里遥远模糊。 她点了一盏灯,小跑着出去开门。 “吱呀”一声,她抬头看见了门口的人。 他没有撑伞,安静地站立在雨里,额发低垂遮住了眼睛,气度依旧儒雅温润。一身布衣被打得湿透,显出清癯削瘦的身形,满身的血腥气,以及触目惊心的伤痕。 “……端山公子?” “……小白姑娘。” 他的声音沙哑。
第66章 急着 ◎见你。◎ 清晨朦胧有雾, 雨水滴答在瓦砾之间。 一段敲门声惊醒了姜葵。她在淡淡的茶香里抬起头,身边的人仍在沉睡着。 昨夜她辗转难以入眠,在这间屋里闷喝了半宿茶, 不知不觉间囫囵枕在身边人的肩头上睡了。她醒时发觉自己盖着一件大氅, 身边的人抱臂倚坐在窗下, 轻阖着眼睛,微微侧过脸,额角抵在墙边书架上,膝间散落了一卷书。 “小满。”白荇的声音低低在门外响起。 “我在。”姜葵低声说。 她站起来, 把大氅盖在沉睡之人的身上, 推门而出。 门口的姑娘低垂着头, 一张白皙秀净的小脸上沾着雨露,长发半遮住神情。 “……我见到端山公子了。”她低语,“他说,我们不用劫法场了。” 姜葵闭上眼睛, “原来这些天……祝子安一直在等的是他的消息。” 她轻轻说:“……我长兄离开大理寺狱以后, 是去了长公主府吧?……倘若他劝动了长公主助将军府, 我们就不用劫法场了。” “……端山公子他不敢见你。”白荇低着头, “他请你们权当他不在了。……他得以离开大理寺狱,是借畏罪自裁的理由假死,托相识之人裹尸送出去的。” 她紧抿着唇, “他说……他虽苟活, 却已是死人了。一身污名,再不能洗去。” “其它的事,他不让我说。”白荇的声线隐隐发颤, “他托我带话, 请你们忘了他吧。” 姜葵在袖袍下攥紧了拳, 指甲抵得掌心发疼,“……好。” “那我走了。”白荇说,嗓音沙哑。 娇小少女的背影在雨雾中远去了。她没有撑伞,任凭滴答雨水淋在身上,沿着衣角滚落下去,在地面上溅起破碎的水光。 姜葵在门口静立,仰望一抹青灰色的天穹。朦胧雨雾中,天光斜落于云间,又被氤氲的水汽掩埋。 屋里有簌簌的衣袍声动,进而是一道轻缓的脚步声。有人站在她的身后,良久低低地说:“……抱歉。” “不怪你。”她轻声说,“你没做错什么。” “舵主!”一名丐帮中人疾步进了院里,朝姜葵抱拳道,“有消息传来,寅时三刻左右,榜上张贴了改判的新告文!” “你说。” “死刑赦免,改判流放……封州。” ……流放三千里。 姜葵的肩头轻颤,背后的人紧紧扶住了她。 “其实这是好事。”她的嗓音微哑,“明明都活下来了……可是为什么我高兴不起来呢?” “一定会好的。”他轻声说,“一切都会回来的。” 那一日黄昏,冷日微烟,暮光秋声。 灞上水寒。姜葵一身素衣,西出长安,前往灞亭折柳送别故人。 灞水起于钟南山,而流入渭水,水面宽及三顷,流水淌过白沙,曲折而行。水上搭一座木桥,桥边架一座木亭,亭边有一棵枯柳静立在雨中。 长风凛冽。姜葵立于亭边折柳,谢无恙坐于亭上弹琴。他弹的是一支“阳关三叠”,曲音哀切如诉,曲调凄壮至极,尾音三次断在微凉的晚风里。 他们的身后不远处,一架凤鸾玉辂停在树后,玉辂上的女人一身华服,目送着灞桥上远去的人影,低低问玉辂边的青年:“端山,你不去送送他们么?” 青年一袭布衣,轻轻摇头。 “不了。”他轻声说,“早已道过别了。” 他静立片刻,抬手吹起一支玉笛。笛声如咽,合着如诉的琴音,穿透暮霭沉沉的水面,在灞上遥遥地传出去很远。 姜葵猛然回头,吹笛的人藏身在树后,掩去了身形。 笛声里,灞桥上的离人消失在树影之间,只余北风猎猎吹动枝叶。 车辚辚,马萧萧,此去三千里。 - 冬至前一日骤雨,气温陡然下降,长安进入一年中最冷的时节。 冬至南郊祭天仪式后,皇太子携太子妃回到东宫,乘辂转往含元殿参加宫宴。 入丹凤门五百步远,含元殿坐落于龙首原最高处。殿前有青石栏杆,百尺玉阶,花砖台面。长长的台阶状如龙蛇之尾,长曳而下,两侧是文武百官与殿前金吾卫,缨佩序立,庄严壮丽。 谢无恙卸去一身衮冕,换上绛纱袍与白玉冠,肩披一件华贵貂裘,手捧一个银叶小暖炉,站在殿内与群臣微笑寒暄。姜葵身穿间色曳地长裙,外罩翻领毛绒披袄,陪在他身侧。 敬文帝还未至。温亲王谢珩携皇长女谢瑗正同永嘉长公主谢琅谈话,三皇子谢宽独自坐在案前无聊地摆弄几只算筹,年幼的四皇子谢初被一位嬷嬷抱着在帘后睡觉。 岐王妃裴玥挽着谢玦款款走来,唇角盈盈勾起一抹浅笑。谢无恙携姜葵朝两人作揖贺冬:“晷运推移,日南长至,皇兄皇嫂尊体万福。” “妹妹,”行过礼后,裴玥一脸温柔含笑的模样,神色关切地问姜葵,“听闻你抱病多日,今日可有好转?” “多谢姐姐关心。”姜葵实在疲于应付这笑面虎,假装咳着嗽倒进谢无恙的臂弯,又抬头轻轻笑道,“岁寒天冷……姐姐也千万要裹紧些,切莫患了风寒之症。” 这两对夫妻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几乎要溢出来,然而言行举止间温文有礼,皆是一副兄友弟恭、亲密无间的样子。 他们交换了贺冬祝词,不咸不淡聊了几句。谢玦对弟弟的病表现得十分关心,先是担忧他为雍州牧一职操劳伤身,再又声称自己觅得几株珍贵参茸,不日将跟随贺冬礼一并送往东宫。谢无恙一一含笑谢过。 裴玥谢玦一走,姜葵从谢无恙的怀里起身,冷冷望着他们的背影:“弹劾将军府一事,岐王在背后推波助澜了不少吧?” “嗯。”谢无恙压低声音,“他手里有御史台不少官员的把柄,足以请出联名奏章弹劾异己,哪怕无罪可戮,亦能侵毁加诬。” 他轻声说:“我本无意与皇兄相争。然而他与北司宦官同谋,侵毁清白之臣,欺君诬世以谋利……” “岐王一党,我必定推翻。”他的眸光微冷。 一身魏紫色袍子的宦官在殿前高声宣告:“御驾到——” 皇太子带领文武百官齐齐行礼,无数衣袂如麦浪般起伏。 冬至盛会,万国来朝,百官满座,歌舞升平。 姜葵陪同谢无恙坐在仅次于帝座之下的首座,俯瞰可见数不尽的绫罗绸缎、万国衣冠,锦绣与金甲葆戈相映成辉。 头顶有一方打开的轩窗,窗外可见钟南山雪色,下方是京城坊市街陌,鳞次栉比,盛大浩瀚。 她忽然想起那个人的话:“你相信太平盛世吗?” 钟鼓乐声里,她侧过脸,望向身边的人。他仰起头,远眺钟南山色,山顶繁星初落,晴明依旧满长安。 宴饮接近尾声,歌舞渐而轻缓。 姜葵坐在谢无恙身边慢慢酌酒,目光投落到殿中央的伶人身上。 她忽地一愣。 百名伶人中有一人白衣胜雪,翩然如鹤,唇边衔一支玉笛,奏一支古乐。 笛声高远寂寥,合着悠长古朴的宫调,有如一只孤雁在荒原上经过,携着深秋的萧意。 她望着那个人,那是一张陌生青年的脸,可是她依稀从那道笛声里辨出故人。 “长兄。”她低声说。 她喊了一名宫人询问那名伶人的情况,只听得宫人低低地回禀:“那是长公主府上新来的伶人,吹得一手绝妙横笛,今日随教坊乐人来宫宴上献艺。无人知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自称姓白,从北方来的。” 她心里一紧,针刺般疼了一下。 “谢无恙,”她低声问身边的人,“我长兄假死离开大理寺狱,去长公主府求人,是你帮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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