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死在东岐人的刀下,反倒被自己人饿死了,他妈的再这么下去,老子第一个反了。”那副将在帐中踱来踱去,已是忍无可忍,恼火又道。 秦戬闻言,一双鹰眼豁然射向他,其余众人也齐刷刷转向他,为首的一个红脸大将呵斥道:“胡说八道什么,自己狗命不要就算了,也不怕累及家人么。” 那年轻副将眼看着众人瞧他,毫不退缩,又道:“我说错什么了,难道不是么,咱们在这里豁了性命拼杀,那皇帝佬儿却在京中享乐,他不把咱们的命放在心上,还为他守什么城。” 秦戬明白,行宫一事,诸人心中怨气冲天,他自己又何尝不是,看着手下最年轻有为的爱将,心中唯有轻叹一句到底年轻气盛。 那红脸大将一看秦戬脸色,便知他心中所想,当即沉下脸来,骂道:“这城是为皇上一个人守的么,你身为军人,保护的是所有大兴的子民。皇上如何行事,哪里轮得到你来多嘴,再多说一句,军法处置。” 那年轻副将面无惧色,上前一步说道:“军法就军法,如今我们被困在此,前有东岐,后有昏君,左右离死也不远了,骂他几句老子心里还痛快些。” 眼见两人争执起来,末二的壮汉上前一步挡在年轻副将与红脸大将之间,将二人阻隔开来,他抬起蒲扇大手一巴掌拍在年轻副将头上:“兔崽子闭嘴,别他妈东岐还没打过来,咱们自己先内讧了。” 转而对座上的秦戬恭敬一拜:“将军,莫樊的话虽有不敬,但却也是末将心中所想,末将不愿活活饿死在这城中,请将军下令出战,死在战场上总比饿死在这城中要光荣些。” “是啊,将军,下令吧。” 其余众人附和道:“眼下尚有一战之力,若再过几天,众将饿得头晕眼花,怕是只能待在城中任人宰割啊。” 秦戬眉头紧锁,左右为难,鲁莽开战,胜算微乎其微,若不战,朝廷迟迟无援,送死和等死,又有什么区别,无非是选一种死法。 他垂头冥思良久,似是下了莫大的决心,许久才道:“好,传令下去,全军整顿,今夜我们突袭寒水关。” 深夜,瞭城上空乌云遮盖,不见繁星。 广场上,一排排将士整齐的站着,月色下他们面色大多悲戚,寒光照在他们身穿得铁甲和手中的兵器上,为深沉的夜色添了一抹肃杀。 “报,禀将军,三军已整,随时可以出发。” 秦戬微微颔首,站在点将台上,朗声道:“将士们,今夜我们就要淌过寒水江,与东岐狗贼一决生死,我知道你们也会害怕,但我们身后是大兴的百姓,这其中有我们的父母、女人、孩子,容不得我们退却半步。曾经我们能将东岐鞑子赶至金岩关内,让他们在关中苟延残喘数十载,我们能做到一次,就能做到第二次,如今诸位是否有破釜沉舟的勇气,随我夺回寒水关。” “有。” “有。” “有。” 三军应和声响彻天空,比任何时候都振奋人心,想必今夜这些大兴的大好儿郎也都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而去,正慷慨激昂之际,一人穿越千军万马而来,大喊道:“将军,将军,朝廷来人了……” 他越过三军,飞奔而来,还未至点将台前,双膝便已跪下,直直滑出数丈,那兵卒双眸晶亮,满是激动,抱拳道:“将军,朝廷送粮来了。” 大帐中,秦戬正翻阅着来人递过的户部文书,门外兵卒回禀,物资已清点完毕。秦戬这才抬起头,率先开口道:“多谢贵人仗义,但这粮草来路不明,恕秦某不能接受。” 底下坐着的黑衣人闻言一愣,当即笑道:“这假文书果然瞒不过秦将军。” 秦戬手指在文书末端的署名上轻点两下,那人方知原来是这处露了马脚,只听秦戬问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贱名不足挂齿,我家主人身在京城,却始终忧心边境,这才命我前来,若不是中途购粮耗费时日颇多,兴许还能早来几日。” 秦戬见他不肯说明来历,起了疑心,那人却好似看穿他的心思,笑道:“将军不必太过在意,我家主人说过,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她是谁不重要,将军只需记住,一心为朝廷效力,朝廷也必不相负便可,这批粮草先行,以解将军燃眉之急,后续米粮也将送至,还请将军放心。” 言下之意,这些粮权当朝廷给的便是,若在往常,秦戬定然要追问个明白,可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他也只能欣然受之。 又过几日,营外果然迎来大批粮草,众将一扫先前的阴霾,各个欢欣鼓舞。不知从哪走漏了风声,说这批粮出自平王府,平王忧国忧民,倾尽全力支援边境,贤名一时传遍整个瞭城。 秦戬与平王往日虽无交集,却也知道此人乃贪财好色之辈,如此手笔实在不符合他的行事作风,但因战事胶着,这些疑虑便也被他抛诸脑后。 瞭城之难刚解,西北却又发生了暴.乱。 西北旱民迟迟等不来朝廷的救援的粮食,却等来一句催命的歌谣。 人人都知道那远在京城的皇帝陛下不顾数万难民的死活,执意修建巍峨行宫,却依然心存幻想,祈盼着天子来救他们。 日复一日,他们的眼眶里开始溢满绝望的眼泪,甚至自己也跟着唱起那句催命歌谣:“百丈高楼拔地起,饿死西北大旱民,饿死西北大旱民……” 这日清晨,七八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早早地来到山里,他们此时正以一个怪异的姿势趴在地上,徒手将冻得僵硬的土地扒开,不知道在挖什么。 挖着挖着,其中一人竟捧起一把白土,饿鬼也似的往嘴里塞,刚塞了两口便倒在地上痛苦呻.吟。 其他人闻声,忙将聚集过来。他们大多面黄肌瘦,看起来没有什么精神,破烂的衣衫下,暴露的四肢看起来骨瘦嶙峋,但唯有肚子凸起许多,十分怪异。 “快,搀着他。”一个宽鼻阔口的大汉道,他身形较其他人壮硕许多,两腮有浓密的短髭,挖土时将衣袖卷起,手臂上露出一条狰狞的疤。 其他人闻言,连忙将那呻.吟的男人搀起,只见他朝那人后背连拍数掌,一边拍一边叫道:“吐出来。” 那人奄奄一息,张口吐出的全是白沫,此时两眼一翻,已不省人事。 “三儿,三儿……”搀着他右手的男人是他的二哥,此时摇着他的身子,不住地呼唤他的名字。 壮汉伸出一指放在他鼻尖,长叹一口气,冲他们摇摇头。 老二当即红了眼眶,背对着众人,抱着他的兄弟哽咽起来,其他人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许久,才抬起头来,那脸上眼泪鼻涕混在一处,狼狈至极。 那白土名唤观音土,这场旱灾使他们颗粒无收,如今以此充饥,也不过是骗骗肚子,骗骗自己。 众人挖了些土装在破布袋里,三儿的尸首由壮汉背着,一起下山去了。 山脚下的村子,名曰富贵村。 可如今村里不仅不见丝毫富贵,反而充满了死气,到处是鼓着肚子消瘦如柴的怪人 这村里每天都会死人,活着的人再没有力气将他们好好掩埋,所以便在村尾的荒地里挖了个大坑,谁死了就扔进去草草了事。 村民中能行动的,此时都站在坑前,来送三儿最后一程。他们个个满面悲戚,看着那坑里的人,仿佛在看自己的明天,有人不忍再看,苦叹一声,铲了土将三儿的尸体埋上。 “杨大哥回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众人欣喜望去,只见一群人朝村尾走来,为首的那人名叫杨乾,四十来岁,腹部并无凸起,是富贵村里少有的正常人,他一见众人围在这,阔步走来,急问道:“这次是谁?” “是陈家的老三。” 杨乾面色阴郁,战栗道:“要是我再早一点,再早一点……” “生死有命,大哥无须自责。”一只手拍上他的肩,杨乾循声看去,是他的兄弟陆玄玖,他体格壮硕,两颊尽是浓密的短髭,他这面相,若不是熟识之人,定会以为他非奸即恶。 其实陆玄玖并非富贵村人,一月前他晕倒在富贵村口,杨乾碰巧路过,虽素不相识,却不忍见他就此殒命,于是便带回家中救治。好在陆玄玖体格强壮,不多日便能下地了,因感念杨乾恩情,便与他结为异姓兄弟,留在村中帮忙。 杨乾原是村中首富,因其宅心仁厚、仗义疏财,在这一带很有名望,此次大灾,他更是倾尽家产,救民于水火。 但灾情严重,他也越来越力不从心,此次外出觅食,也所获无几。 杨乾命人将带回的食物分给村民,村民有了吃的,无不欢欣鼓舞,只要有吃的,就有活下去的希望。 夜里,杨乾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披了衣裳去往村尾的埋尸坑,独自一人站在坑前,不知道在想什么。 身后响起沙沙的脚步声,在他身旁站定。 杨乾没回头,开口问道:“夜里寒,怎么不待在屋里?” 那人道:“你也不在屋里。” 杨乾叹气道:“我睡不着。” 那人回道:“我也睡不着。” 杨乾觉得他有些幼稚,侧目看他,有些无奈道:“我是真的睡不着。” 来人正是陆玄玖,他迎上杨乾的目光,点点头,不与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结,正色道:“你比上次多去了三天,可带回的粮食却只有上回的一半。” 杨乾收回目光,这段时间,村里无粮,他不得不去远处寻觅,陆玄玖便留在村中照料村民。但整个西北都闹饥荒,余粮越来越少,死的人越来越多,如今一捧米比一锭金子还贵,在饥荒面前,谁也不肯舍弃活命的粮食,去换那冷冰冰的金疙瘩。这次他多翻了两座大山,才堪堪弄回了这许多,他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撑不下去就不要撑了,他们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不是你的责任,也不应该成为你的负担,你已经尽力了。”陆玄玖淡淡道。 这话传进杨乾耳朵里却分外刺耳,他登时沉了脸,一双怒目直射向陆玄玖,道:“你说的什么屁话,我从小生在这个村子里,长在这个村子里,他们都是我的亲朋邻里,如今我有能力帮助他们,怎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活活饿死,枉我当你是兄弟,不成想竟是个自私自利的冷眼小人,你走吧,就当我们从不相识。” 说完身子一转,背对于他。陆玄玖并未离开,许久,他长叹一声,说道:“乱世之中,唯情义二字无价,可粮食就那么多,你出去的时间越来越长,能寻回的粮食却越来越少,继续下去,能救几人,不过是延长他们的死期罢了,结果并无区别。” 杨乾身侧双拳紧握,发出“咯咯”的响声,他句句诛心,自己何尝想不到,但就此放手,他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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