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细白的小手按住了他。 宝颐费尽最后一丝演技,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不要看他们的脸,你会被报复的,听我的,现在就走,侯府自会盘问处置他们,此事你莫要再管了,好吗?” 裴振衣低声道:“他们已知道你的身份,斩草须除根。” 死脑筋! “不可以!皇城根下怎能随意杀人?”宝颐大声道:“……我……此事事关我的清誉,我不许你擅作主张,必须听我的,你现在去叫侯府的马车来,快点!” 裴振衣眼中淬着星星点点的寒光,看那几个家丁的眼神如看着一群死物。 宝颐心虚至极,只得尽力用裴振衣看不到的口型安慰他们:对不住各位,不过各位放心,本姑娘会把医药之资发到位的。 “走吧。” 裴振衣起身,主动对她伸出手。 宝颐吃不准他什么意思,犹豫着同样抬起手,啪,与他击了个掌。 裴振衣:“……” 沉默半晌,他试图拎起她:“……走吧,去叫马车。” “叫马车吗?你去就好了。”她在原地扭动。 ——她还想着趁他离开,悄悄帮那位倒霉的家丁把脱臼的胳膊安上呢,他看起来好惨好可怜。 裴振衣正色呵斥道:“别闹!我怎么将你一人遗在此处,与一群贼匪待在一道?” “哦……哦……”宝颐悻悻答应。 * 下一刻,她被裴振衣拽住袖子,粗暴地拉走。 两人疾走在昏暗的小巷里,泥土沾脏了宝颐精巧的绣鞋,她走得太快,无意中踩到一痕青苔,脚下一滑,被一双稳健的手臂托住。 “你为何总是这样冒失!” 意料之中的训斥劈头盖脸向她砸来,宝颐缩了缩脖子,委屈地扁起嘴。 好凶。 裴振衣对她一直不假辞色,可这回却额外说了许多话,只不过全是教育妹妹式的数落。 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委屈。 “你可知道方才有多危险,幸亏那些人贪恋你的颜色,无意伤害你,要不然光凭借你甩开他的手臂,你就已死了不知多少回了!” 语调中含着不加掩饰的怒意。 “……” 宝颐能说什么呢,她精心编排了大戏,结果龙套全军覆没,更糟心的是,对着一无所知的罪魁祸首,她偏偏还半句都不能透露,只能憋着。 憋得她嘴中发苦,仿佛被塞了好大一串黄连。 她小声道:“下次不会了。” 唐家五姑娘千载难逢地认了怂,裴振衣却依然不依不饶:“还想有下次?你便不该来这等凶险之地!若不是我身手尚可,你以为你能全身而退?” 宝颐快哭了:“……我怎知你那么能打啊。” 她吸溜着鼻子,抽噎道:“而且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凶,我只是想救你啊,我好怕他们杀了你,你要是死了,我就再也碰不见那么喜欢的人了。” 裴振衣握住她衣袖的手一滞,含着怒气的神情崩裂了一角。 这种单刀直入,毫不迂回的袒露心迹,就像是扔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进入怀中一样,对他冷静自持的心拳打脚踢,试图撬开一道缝,她好一头钻进去。 他回头看向她的脸,忽地一愣。 妙目蓄一汪清泪,水汽氤氲。要哭不哭。 大小姐爱美,脸上永远带着一丝不苟,明艳动人的妆容,她拼命眨眼,不让泪水晕花了胭脂,哪怕是哭,也是好看的。 平日颐指气使,这会儿倒是眼尾泛红,鼻头皱起,好像只迷路的兔子精。 兔子精颤颤巍巍开口:“裴振衣,我好害怕。” 害怕吗? 裴振衣定定地盯着她。 她不该对他露出这样的神情。 看似柔弱,招人怜爱,其实只会唤起某些隐秘的劣根性,让人更想揉弄她,把她关在某个安全的漂亮笼子里,然后亲自让她哭得更惨一点。 宝颐眨眨眼:“你怎么啦?” 他勉强平复,此时才觉不妥。 眼前的姑娘是侯府的大小姐,而不是家中挂着鼻涕的调皮小妹。 按理来说,他没资格教训她。 更何况,生死一念间,她奋不顾身地向他跑来。 平时高傲任性,满口胡言的大小姐也有如此孤勇的时刻,衣袂在奔跑中扬起,如一朵刹那盛开的花。 她或许真的很喜欢他,喜欢到不顾自己的命。 虽然他还没弄清,如此炙烈的情愫究竟是从何而来。 古怪的烦闷在心中发酵,让本就乱七八糟的心绪更加混乱。 他不敢细细辨别,只告诉自己,不要有多余的纠缠。 大小姐或许想引诱他,可他不能放纵自己沉沦,她保护他,他救下她,两清,这样就够了。 他放软了声音,低眉道:“不要怕,他们不会追来了。” 顿了一顿,又道:“即使追来了,我也能打退他们。” 大小姐乖巧地点头,忽然间伸手抱住了他的手臂。 “你做什么,快放开!” 发间的玫瑰香又钻入了他鼻端,裴振衣身子又一阵紧绷,费力地想将胳膊抽出她怀中。 途中不慎碰到一团软绵绵的……他脑中嗡嗡作响,耳根红透,并迅速蔓延到面颊。 宝颐抱得越发紧,不给他一丁点逃脱的机会:“我不要,我怕一放手,你就要抛下我了。” “我不会。”裴振衣下意识做出承诺。 宝颐仍委屈:“你会!你方才那么凶,分明就是嫌我是个累赘,不成,我要抱着你才安心。” “放手。” 宝颐嘤嘤道:“你怕什么,你最是通情达理不过,难道连让我安心都不愿意吗?” 边说边扭了扭身子。 被她牢牢捉住的少年眼神暗沉,如能滴出墨汁,目光死死盯在她白皙的手背上。 屡教不改,毫无戒心。 蛰伏已久的破坏欲突然膨胀,少年平静隐忍的神情中流露出一丝凌厉,右手捏过宝颐精巧的小下巴,掰正,对着她呆愣的脸,一字一字道:“我让你放开。” 两张脸近在咫尺,宝颐抽噎声一顿,差点儿都忘了装哭。 原来他也是有脾气的。 讪讪放开他的手臂,宝颐小声道:“哦。” 裴振衣转身便走。 宝颐一声不吭地跟在身后。 好无情的男人,前一刻还蹲下来替她擦裙摆,后一刻就凶巴巴地不准她靠近,心思变得这样快,鬼知道他在想什么。 等等。 宝颐站住了。 他平日不是一向冷静自持的吗?哪怕是最生气时也没动过她一根寒毛,可这次,他……他竟主动捉她下巴。 捉下巴哎,这可是话本子里的经典姿势,下一步就是…… 她摸了摸下颌,心中涌上柳暗花明的喜悦。 唐宝颐大小姐一喜悦,就又想作妖,今日天时地利人和,机会万万不能白费。 她立刻向前小跑了两步,看准了一块滑溜溜的青砖,踩上去,惊呼一声,然后姿态优美地滑倒。 啪! 裴振衣回头时瞧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情形。 大小姐委顿在地,双手捂着脚腕,眼尾发红,乌发散在肩头,衬得肤光如玉,不胜可怜。 还咬着嘴唇,皱着鼻子,一脸要哭不哭的小模样。 他还未深思,身体便已动了,拂开那双柔白的手,试图察看她捂得紧紧的伤处。 眼前一暗,她忽然环抱住他的脖颈。 耳边传来她有些沙哑,似乎痛得厉害的声音:“我脚摔断了,你要背我回去。” “……五姑娘多虑了,你这摔法,极难摔断脚腕。”裴振衣嗓音有点干涩:“放开,让我瞧瞧。” 宝颐立刻道:“不成,你可别忘了,我也算是个贵女,岂能轻易让男孩子看我的脚腕?这样不就失尽清誉了?” 裴振衣顿觉一言难尽。 清誉?平素她肆无忌惮地轻薄调戏他时,可半分也没在乎过这种东西。 说着说着,宝颐也觉得有点太不要脸了,默了一默,补充道:“我的清誉没了就没了,反正我名声也不好,可你一个男孩子要是看了女人的身子,以后哪个好人家的姑娘还会要你?” 越说越起劲:“我们女孩子只喜欢坏男人,不喜欢脏男人的,你如果随便乱看,以后会长针眼,我可不想让你得这个可怕的病哦。” ……什么乱七八糟的谬论。 娇滴滴的声音一刻不停地往耳中钻,裴振衣只想让她闭嘴。 他也的确这么说了:“你既然还想着清誉,就不要胡言乱语。” 宝颐话锋一转,见缝插针,强行撩人:“我心里想的全是你,这时就觉得清誉也没多么要紧。” 若换旁人听得这话,定欣喜若狂,心肝肺都要掏出来捧给这位小祖宗的。 可裴振衣只是别开眼,微微抿唇,神情不善。 宝颐还在发表她的高论:“当然啦,我可以抛下清誉不管,你却不能不替我着想,我腿摔断了,帷帽也丢了,这样一跳一跳地出去,给别人瞧见,我还怎么活?” “所以我觉得,你应该想办法把我的面容藏起来,比如抱着我什么的……最好是打横着抱。”她比划着姿势:“像这样。” “上来。”裴振衣轻声道。 “嗯?”宝颐没反应过来。 裴振衣面无表情,微一用力,便把她拉上了肩头。 这……应该是要背她的意思? 宝颐怕他反悔,连忙手脚并用地攀上了少年的后背,把脑袋搁在他颈窝处,眉开眼笑道:“这才对嘛。” 眼见他耳廓颜色不对,她忽然起了坏心思,凑近裴振衣耳骨轻轻一吹,呵气如兰。 “你是不是没背过女孩子,我是第一个,嗯?” 明显感觉到少年身躯一僵,宝颐心里的小人乐得在榻上来回打滚,像小猫一样伸出爪子,轻轻撩起他鬓边的发丝,白皙柔软的手指有意无意从他耳尖拂过,语调上翘,听起来像是某种无赖的撒娇。 “你身上怎么到处都硬梆梆的,”她乘胜追击,脑袋挨着他的马尾蹭了一蹭:“唔,不像我,我可比你软乎多了。” “我知道,你们少年男子对我这种霸道的女东家是没有抵抗力的。”她还顺便自恋一把:“人之常情,我理解。” “所以在我面前,你不用压抑自己哦。”宝颐声音腻得能化成一滩糖水。 不料,眼前一花,裴振衣忽然停步转过了头来。 她急忙攀住他肩头,视线中出现一双精致放大的眼眸。 裴振衣个子高,她只到他胸口,平日百般挑逗,却从来没有离他这样近过。 近到她能根根历数他的睫毛。 宝颐结结巴巴道:“你,你干什么呀。” 少年态度依然平静漠然,可眼底却像在酝酿一场暴风海潮,山雨欲来的模样,那对黑水银般的眸中倒映着有些呆愣的宝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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