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青衣的谒者是定陶府的长吏,官位低微,入京五六日,并未见过新帝,战战兢兢地举着奏报,磕磕绊绊地问可是皇帝,问完连礼仪都维持不住,一下跪在了地上。 崔漾笑了,并不以为忤,让元呺把人扶起来,“上京城要乱一阵子,不过与救灾的事不耽搁,你且只管做好你的事,调配灾粮需要两日光景,你去丞相府候着,明日一早和丞相一道前往定陶。” 几名谒者听闻有救灾粮,且是那位名满天下的清官名臣前去救灾,不由都大喜,纷纷拜倒,“谢陛下圣恩!” 崔漾唤了两名麒麟军护送他们去丞相府,鸿胪寺众官员完全排不上用场,又说不出鸿胪寺不给核验、国库粮仓无法调配粮草的混账话,一时坐立不安,小心缩在一旁,到那女子离开,才均会喘气了。 “天啊,她生得好美,我都忘了要说什么了。” “带着那鬼面具你说生得美?” “样貌怎么样我没见过,我是说气度风姿。” 大概就像那种野蛮生长的霸王花,一点束缚也不受,尊贵又自由,风流洒脱。 几个官员沉默,不一会儿才有人提起马杭。 “马大人这回只怕是难脱身了,女贼可不像陛下,要尊孝道,轻易动那丹书铁卷不得。” “要我说,死的好,他这样不尊母不守孝的人,早该死了……” “也不能这么说吧,他那是继母,自小待他不好,不守孝也正常。” “他爹对他也不好,怎不见他跳脚,再说继母虐待他,关旁的女子什么事,被他虐待死的女子又何止一人!我堂姐就是这样上吊的。” “是啊,每日阴鸷鸷的,看着他就浑身不舒服。” “好歹共事过……” “别吵了,想想我们现在怎么办?是要继续闹还是怎么,这女子与旁的女子都不同,你看她方才一通雷霆手段,对待那些谒者,竟又温和有礼,端的心机深沉,说到底那些世家府兵现在都守着各家,我们哪里是女贼的对手。” 两名年轻官员四处望望,不由问,“燕草兄呢?前几日他就让我们把奏疏呈上去,这会儿跑去哪里了?” 家臣上前,宴归怀吩咐,“你去回禀沈先生,说新帝已经处理了马杭,指派王铮前往定陶两地赈灾,另外让人通知各山庄,暂时不必筹备救灾粮。” 家臣应了一声,带着暗处几名护卫一道隐去,宴归怀看着那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鸿胪寺众官员转头见那年轻男子叼着根狗尾巴草走来,不由大喜,一齐围上去,“燕草兄,你说眼下我们怎么办?” 宴归怀跨步进了鸿胪寺,停一停,伸手去抬翻了的案桌,“还能怎么办,想被铸一铜身送去浊河边,受万人唾骂,遗臭万年么?” 官员们忙进来帮忙,那麒麟军立在门侧,肌肉虬结,却无人敢请他们帮忙,几个年轻文官收拾完中庭,已累出一身臭汗,“那再遇见新帝,我们拜是不拜?” 众人都看向宴归怀,见他只慢吞吞整理着文书,不由都急了,“燕草兄,你倒是拿个主意啊,我们都听你的。” 宴归怀唔了一声,“不急,眼下内忧外患,对洛将军来说,比天堑还难,等等再看,姑且只先做好鸿胪寺职责便可。” 见众人依旧望着他,不说不肯走,便又多说了一些,“从漠北运粮到定陶,需要经过萧王的地界,调令也来不及传送,北边粮仓先前平叛已经调用空,洛将军要么从京城调粮,要么从荆州转运,无论从哪里,都需要至少六七千精兵护送粮队,她留驻中京兵八千,分拨出去押送粮草,京中便彻底没了防守。” “介时还不还朝司马氏,也由不得她了。” 众官员听了欣喜若狂,“这回看这女贼还怎样翻身!” 宴归怀顿住,又道,“洛将军未必不知其中首尾,明知如此,还要救灾,不正说明她有君王之相么?”且洛麒麟以一女子之身,拥兵十万,杀到上京城,掌三十万大军,岂是简单的,否则也不会惊动沈恪。 众官员却很不屑,“她一女子有什么君王之相,咱们就盼望着那些拿实权的大官能争气些,早日把窃国女贼拉下马,弘扬男儿气概,以正天地之清气!” 群情激奋,好似已经打赢胜仗了一般,兴匆匆地议论着,口诛笔伐。 宴归怀沉默,继续理着文书,何至于到这等地步,男子女子,不都是人么?何以因为体格不同,便分出这样界限分明的高低贵贱。 身为臣子,要看的是君主有无君王之能,值不值得追随,至于是男是女,是何出生,又有何分别。 除开粮库和武库,崔漾手中也有些余粮,调配应急三五月不成问题,关键是押送粮草的队伍,为防匪寇,少于五六千人难办,若是碰上匪寇还好,假若是其它叛军率军半道劫掠,情况就更糟了。 打仗的时候无人会讲道义,世道太乱,不是饿死别人,就是饿死自己,这批救灾粮若是没有人护送,势必是送不到濮阳的。 崔漾折扇慢敲着掌心缓缓踱步,穿街过巷走得漫不经心,看老中丞急得几乎打转,也不瞒他,好笑道,“不用调兵护送粮草,只需五六百人即可。” 于节吃惊,更急了,“陛下万万不可,为人君者,若置万民于不顾,那与贼寇有何区别!” 崔漾诏杨明轩上前来,给了一块令牌,让他去给秋修然送信,“从中京调配粮食速度慢,秋家在北地有两大粮仓,可应一时之需。” 秋家是商户,虽不是大成第一首富,却也富甲一方,崔漾和秋家合作多年,粮草多是从秋家周转的,于节和杨明轩对此人都不陌生,只是十分迟疑。 “三百万石粮食,秋庄主怎肯相与,便是借,只怕也借不到的。” 杨明轩也叹气道,“秋庄主是生意人,且锱铢必较,每次许先生与他谈判,必得脱掉一层皮,不好相与。” 崔漾唔了一声,“不是借,是换,用上京城粮仓里的粮食,让一点利,换北地秋家开仓放粮,秋家不损失分毫,又赢得好名声,此举我与秋修然共赢,想必秋家没什么不乐意的。” 于节杨明轩听毕,皆是大喜,杨明轩拜道,“眼下这般情形,不开国库,倒能省下不少麻烦事。” 国库还是要开的,非但要开,也要这六千麒麟军精锐护送这批粮食出城。 要让这些世家看见麒麟军‘北上’,将计就计,一齐收拾了这些府兵。 崔漾沉吟片刻,写了一封信,交给暗卫,让送去给元呺,“要亲手交到元呺手上,此事需做得隐蔽,你们六个暗卫,暂时都听元大人调遣,不必回来复命,去罢。” 暗卫领命,于节拿了调令和书信,也立时去秋家了。 崔漾看了看天色,便朝杨明轩道,“用了饭再去丞相府,有家片皮鸭不错,领你去尝尝。” 不到山穷水尽时,什么事也不会影响陛下吃饭的,杨明轩无奈,“谢陛下。” “是那个女将军么?真的是女皇帝么?” 女孩脆生生的声音一出,当即迎来了一声呵斥,“什么女皇帝!我大成哪里来的女皇帝!不过乱民贼子罢了!” 崔漾抬眸时,只见婢子掀了车帘,两名夫人手搭着婢女,躬身从马车上下来。 崔漾扫了一眼,旁侧一府宅大院,阶六级,门口一对镇宅石狮,褐红匾额上行书顾府二字,鎏金描边,贵气磅礴。 再看方才出声喝止的夫人,一身宝蓝色比甲,发髻间坠饰以同色珠翠,手腕上祥云玉镯,拇指套着的养气扳碧翠如叶,浑身上下无一丝不尊贵。 “怎么停下了——” 后头有一中年男子御马上前,话说道一半立刻自马上下来,又停住脚步,呵斥府门前张望着要拜的家丁仆役,“都看什么,回府去。” 见君不拜,杨明轩也不上前呵止,只在旁侧低声解释来历,“尚书右丞顾鸿轩,旁边的是他的嫡夫人李氏,原是信阳侯嫡长女李莺,稍后一些的则是中大夫嫡妻,原是南侯幼女杜冰莹,三人皆比陛下年长一二岁,应是故旧了。” 说完又略拱了拱手,含混补了一句,“李氏脾气非常火爆,陛下当心,昔年一些不好的谣言好些是这李氏传的……”杨明轩想说这女子经常与人扯头花,但念及陛下有武功,总不至于和李氏打起来,便也不再多说是非了。 于节先前送了奏疏入宫,各要职官员的情况都装在崔漾脑子里,这顾鸿轩前几日在州郡上查国库钱粮,金銮殿上未曾见过,这会儿倒是撞上了。 虽已过了十二年,所有人都变了模样,却也依稀能看出些幼年时的影子。 崔漾不欲理会,摇了两下扇子这便走,那十二三岁的粉衣小女孩却捧着手立在一旁,娇嫩的小脸红扑扑的,“洛将军你好厉害,以后我们见了你也像见了大成皇帝一样,要喊万岁吗?” 小孩天真可爱,崔漾失笑,正欲回话,便听顾鸿轩呵斥了一声,“婉君!女子言行举止当以贞静娴柔为重,此时若放浪形骸,到年逾二十六,成了没人要的老道姑老虔婆,受世人鄙薄唾骂,到时看我不请家法打死你!免得你辱没门楣!” 崔漾听了一这一通指桑骂槐,气笑了,折扇压住面红耳赤要与这位人臣辩驳的杨明轩,低声道,“不必理会狗吠,我们走,用膳要紧。” “——杨明轩,你为——” 话只说了半截,就是一声惨叫。 作者有话说: 感谢君耳,师走宝宝灌溉的营养液,感谢宝宝们的留言~
第13章 、要沈恪的心做甚 “——杨明轩,你为——” 话只说了半截,就是一声惨叫。 崔漾回头,只见那顾鸿轩摔在地上,似乎磕破了牙,腿受了伤,捂着下颌,半天没爬起来。 仆人们以为顾鸿轩是自己摔倒的,慌忙要去扶。 崔漾扫了一眼杜冰莹,她内功已入臻境,自是知道方才是杜冰莹使的内劲。 只是内功稀薄,那顾鸿轩察觉了,怒目而视,又似乎觉得被女子打倒丢脸,铁青着脸硬将怒骂声咽回去了。 李莺带想扶又不想扶,但家里仆从都看着,夫君为尊,也不得不过去嘘寒问暖,到夫君被扶进府里,医工请了,女儿也跟进去了,才瞪向杜冰莹,努力压着声音,几乎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我好心请你来家里做客,你这是干什么,大庭广众之下,我是你姐!” 杜冰莹垂眸遮住眼里的鄙薄,“正因为当你是姐,才要踹他,总比大庭广众之下置喙女子强。” “要么他站出来与崔九比试一场,要么想办法将崔九拉下马,这样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口里不干不净,也只这样小门小户攀龙附凤起家的窝囊废做得出,他不害臊我替你害臊。” 李莺被说得面红耳赤,压低声音争执反驳,“怎么,崔九什么样人,难道你我不清楚么,骂她一句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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