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牧亲自引了宋连进营帐,帐中无人,案桌上摆放了一托木盘,盖着墨青绸绒。 秦牧笑道,“许是哪家富户逃亡时掉在了路上,秦某是个粗人,不懂佛法,听闻宋大人斋心佛意,便给大人留着了,并非抄家而来,是秦某私产,还望宋大人不嫌弃。” 佛家讲究一个缘字,捡到的更是缘,现在这位常胜将军将这一份缘赠与他,怎不叫人舒怀,纵然他宋连并非贪慕钱财的小人,进了这军营,也不得不道一句舒心。 东西却是不能收的,宋年往西南向略一拱手,笑道,“普天下的东西没有不是陛下的。” 又笑道,“秦将军不防想一想,陛下会派一个蝇头小人来与将军送嘉奖么?陛下之襟怀,只怕将军还未听闻,三千学子闹事,写出无数针砭铭文诗词,陛下看完,非但不怒,反而夸赞学子们诗作写的好,非但不停办文武试,还鼓励学子们入试出仕——” “虽然最后陛下以才学叫他们心服口服——” 两人异口同声,说完都是面对而立,哈哈大笑,秦牧道,“酒宴还请大人不能再推脱了。” 宋连爽声应下了。 “报——秦将军,军报。” 秦牧先辞谢过,出营帐认出了是陛下近卫洛扶风,手里抱着一个盒子,脚步一顿,又大步上前,叩问圣安,“臣秦牧接旨。” 洛扶风侧身避让,将盒子交给秦将军,他是暗卫,身覆武艺,又是快马加鞭,所以哪怕出发的时间比嘉奖令晚几天,也很快赶上了。 另有陛下密信一封。 议政用的大帐里只有两人,秦牧先拆了密信:梁焕已屯兵琊山山脉,图谋魏渊,兵九万,将军见机行事。 秦牧一震,先取了舆图来,按路程来算,女帝临朝的消息已经传到齐鲁燕地,萧寒必有所动作,但如果主上取下魏渊,萧寒一旦有所兵动,率兵南下,他与梁焕二人立刻可往腹地收拢,对萧寒形成夹击之势。 魏国占据天时地利,只要补齐粮草的短板,便可遥望旧齐旧燕之地,此番用兵,与他不谋而合。 秦牧收了舆图,正要派信兵前往下邑探寻消息,帐外又有急报,盛骜急匆匆进来。 “河口传来消息,四日前有人一夜之间将将近一百多万石粮食散进了各村镇城郊,到处都是欢呼庆祝的百姓。” 大成境内谁人动辄能有百万石粮食,许半山先变了脸,“军粮,军粮被截。” 盛骜道,“不是我们的军粮,我们粮草充足,且如果军粮是被敌军所劫,消息应该早被散发到了军中。” 军粮被劫的消息一旦散播,不管真假,都会致使军心不稳,秦牧眸光落在河口的位置,知晓这定是梁焕的军粮,估算时间,立刻与盛骜道,“陛下欲图谋魏国,梁焕已率九万大军囤积琊山附近,只等令下便攻取徐州,眼下出了变故。” 战局瞬息万变,几人立于舆图前,许半山估算太原府军粮,道,“陛下送来的中秋年礼和嘉奖令都不菲,全部是大米白面肉干,还有十万石糙米,直接送去下邑军士们心中定然有意见,但是倘若留下大米白面,冻肉肉干,换成原有的糙粮去,想必是愿意的,太原府收编降兵四万,这四万分出两万,再添两万麒麟军,护送粮草前往下邑驰援,路途虽远,却比从腹地粮仓重新调运粮食快上一两日。” 盛骜,秦牧皆是点头,但几人都知晓,几十万石粮食供给数万大军,支撑不了多久,粮草被劫,几乎等于断尾,全盘计划功亏一篑。 秦牧眸光落在舆图上,“梁焕此人,用兵沉稳,却也擅机变,盛将军,许先生,如果是你们,此时屯兵下邑,军中无粮,你走何处?” 撤军么?每一个领兵作战的将军,都不会蛰伏月余,吃空军粮无功而返,必定是绞尽办法,自救,求援,最后才是等待撤军圣令。 盛骜道,“宿州,梁将军定是选宿州,他用兵变化无穷,多有巧思,胆子又大,定不会甘心放弃。” 许半山捋了捋胡须,“如果追随的是别的君主,老夫选择等待圣令,但如果追随的是主上,老夫亦取宿州。” 将军在外用兵诸多忌讳,要考虑的因素很多,但在洛麒麟这里,打,只管打,后方她给你稳住,连叛军压境,百官罢朝,读书人质疑,京中无兵这样的困局中都能反手压得冒不出一丝水花,区区粮草被截,不会叫其退缩,只要前方大军相互支应扶托,撑住最多一月,困局可解。 盛骜立刻道,“末将愿领四万兵,南下奔往下邑,介时悉事听梁将军调遣便是。” 秦牧是想自己去的,但女帝临朝的消息定已传入临淄,萧寒不好对付,便当机立断应下了,这时打开木盒,盒子里放了一卷头发,一个骷髅头,布帛上书[沈渊,沈稷以及沈氏已暴病]。 秦牧眼眶顿时发热,伸手欲握怀中布老虎,却知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沉淀了心绪,将一方信印交给许半山。 “陛下已收服沈氏,商丘、浍县两府太守皆是沈家族亲,倘若调粮相助,用之,若与游侠沆瀣一气,杀之,取城中存粮。” 盛骜、许半山精神一振,军情紧急如火,早到一日晚到一日都能影响天下大势,两人一个点兵,一个点粮,直奔宿州。 下邑。 “取宿州,宿州有粮,但我们只有九万众,无力同时支应魏渊和李修才,还得谨防二人联兵,需得想办法吓住魏渊,魏渊身壮无脑,倘若我们能在下邑营造出千军万马的奔腾架势,必定要将他吓得缩进菏泽一动不动。” 此乃兵行险着,副将刘武迟疑,“可是军粮……” 梁焕道,“在未收到陛下撤军的圣令前,都做进攻的准备,也不能减凿,一旦减凿,魏狗立时便能察觉,城中只当军粮在后便是,山中的兄弟稍勒紧些裤腰带,多打猎。” 自三路军粮被劫的消息传到下邑,将军始终面不改色,倒像是定海神针,顷刻便叫军中参将副将们定住了神。 更何况——旁人不知晓,但他们几个心腹都知晓,自家陛下非常爱屯粮,如若奸宄之人认为区区三百万石便能钳制陛下,那便是白日做梦。 王铮收到尚书台暗中签发的杞县开仓调粮令,猜到是前沿军粮出了问题,着人去打听,听闻都尉徐令取道济水,知她已有解困之法,叫人把舆图收起来,看了看腕间又消失了的红痕,静坐片刻,自案桌下的桌子里取了青色瓷瓶,去了一趟义和坊。 “不可能!老夫配的毒药怎么会失效!” 将近两个月前这年青人来寻他,说是身中天下第一奇毒,这毒绝世无双,有人能解,但无能配出这一方能叫人腕间生红,三十岁时毙命却又不会损害心肺的奇毒。 论个识文断字,论搞什么国事,搞什么政治,他是不如这个年轻人,好吧,勉强论外貌,便是年轻时的陈林也比不过这青年,但要是论医术毒术,他陈林称第二,有人敢称第一么! 青年腕间果真有一线红痕,顺血脉一侧而动,蔓延至手肘及大臂,倘若延长到肩臂脖颈,那便是死期将至。 且脉象沉稳,身体康健,左边把脉,右边把脉,青年身体还是好好的,据说这毒已在他体内十二年之久。 陈林从未见过此等奇毒,心痒难捱,央求这青年给他放半碗血,苦苦研制半月,终于研究出了这天下第一奇毒,兴高采烈地去寻青年夸耀,这毒药给这青年人要走了。 只是又过了一段时间,这青年拿着药瓶来说,他的毒药不行,坚持不了几日毒性就散了,先前他中的毒药十余年尚未褪色。 陈林不服气,撸开他衣袖看,见果真没了那醒目的红丝,气得哇哇大叫,势必要重新研制出这天下第一奇毒! 药童看那青年离去的背影,瞠目结舌,“这,先生,毒药唉,失效了不好么?” 陈林被问住了,跳脚道,“啊!我是医师!我研制的应该是解药才是!这小子害我!” 药童摇摇头,继续去做事了。 收到陈方、徐令已经带粮登船的消息后,崔漾便在朝堂上公布了欲往洛阳府秋猎的消息。 稍微了解些前方军战的臣僚都能看出女帝的用意,洛阳距离上京城并不算太远,前方军报又能快六七日送达,再加上入冬祭祀在即,秋猎是劝武的好办法,又可以让各家儿郎在女帝陛下面前露面,便都兴高采烈地准备起来了。 崔漾眸光便又落在了王铮的袖口,下朝后单留了他一人,前后总共送了四次解药,但似乎没有效果。 那手腕是玉色,青筋可见,骨骼分明,每一个弧度都是上天最好的杰作,偏有一线红痕,毁了这完美无双的美景。 御书房里只两人。 崔漾吩咐他近前,叫他伸出手来。 王铮眉心几不可觉地蹙起些弧度,又散平,手腕搁到御案上。 崔漾指尖在那红痕上抹了抹,确认不是绘假,眉心微蹙,伸手搭在他脉搏间,确认毒性确实未解,拧眉又试了试他右手,拿出解药,叫他现在吃了。 蓝开候在一旁,便见方才眼底带了些愉悦的年轻丞相神情淡了下来。 崔漾这半个时辰便只看一些礼乐奏疏,时不时给他把脉,查看他的情况,眼看他臂膀上红痕消散,白壁归无暇,直言道,“我崔漾以我寿数起誓,只要你此生不与我为敌,便绝不杀你,否则天诛地灭,你可放心归去。” 王铮恨她是情理之中,说再多补偿的话也是枉然,但若起誓能叫他睡个安稳觉,从此过真正自由的生活,起便起罢。 金银财宝权钱富贵不在王铮眼里,若想娶妻,便是他解印归乡,也自有朝中大员抢着要将家中贵女嫁给他,他此生唯爱种地,崔漾温声道,“你要是喜欢的话,我叫人在西郊松山下与你建一房舍,就比照丞相府中的规制,带院子,带田地,可否?” 王铮谢了圣恩,取了案桌上的药瓶,说了声不必,起身离去了。 似他们这般的关系,不是好聚,便也没有好散,崔漾翻看完军报,暗卫来禀,“去洛阳府查过,沈平自从离家后再未归家,一直四处游荡,此人平时仗义疏财,专好济危扶困,手里有一枚铜钱,也会分给需要的人,吃穿皆十分贫寒,完全不像是……” 他话未说完,崔漾却了然,完全不像坏人是吧,且他劫持军粮,一粒不取,悉数发给了穷困的百姓,试问这样的人,哪个百姓不喜欢,哪个豪侠不喜欢。 暗卫继续禀告,“民间都在传,谁要是不喜欢沈平,那么定然是坏事做尽的人,便是听着是好人,肯定也是披着羊皮的狼,道貌岸然。” 崔漾一笑,只问道,“可查到他的行踪。” 暗卫摇头,面色极为难看,已派出七个组,但依旧一无所获,自七年前暗阁成立以来,从未遇到这般难啃的钉子,“与他见过面的百姓似乎都在试图保护他,许多抵死不从,死也不肯说,许多又支支吾吾乱说一气,并且这些人很多与沈平甚至不认识,查到现在,连他的样貌如何都未查到,只有一幅他十岁离家前的画像,叫人核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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