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漾在漠北时,也见过一些人,会选择在初雪这一日,杀猪宰羊庆贺。 村落在远离城镇的山坳里,放眼望去大概有五百户人,依山而建,溪流环绕,篝火的地方像是一块空地,火烧的肉香与歌声一起飘出很远。 此地距离营帐有二十里,远离官道,林间皆是阡陌小道,掩藏在深山密林里,外人该是很少能发现。 沈平示意她摘了面具,又丢给她一个包袱,“带面具太奇怪了,里面有一张我做好的面具,不会伤脸,衣服也要换。” 他说完,背过身去,崔漾换了面具和衣服鞋袜,说了声好了,沈平回身时,只觉此女样貌气质实在得天独厚,完全不一样的面具也只掩藏去其风华的三分。 沈平别开眼,背上装样的药篓,“走罢。” 两人谎称是采药路过,因下雨耽搁了回程,误打误撞进来村庄的,村子里老人小孩都有,引着他们一路往村子里去,热情好客,拿出最好的糙米窝来招待他们,招待他们借住的农人老伯舀了一勺油渣放到他们碗里,喜笑颜开的,“杀猪了,可香了。” 三岁大的小孩尚且还没有桌子高,裹着手指看着桌上的油渣,口水往下流。 崔漾掰了半片草窝,装满油渣,递给小孩,小孩欢呼一声,接过去狼吞虎咽。 崔漾将剩下半片草窝吃了,见沈平颇为吃惊地看着她,环顾这农舍一周,微微一笑,问老伯,“今年收成怎么样,还能渡日么?” 老伯笑呵呵的,“没有能不能的,多一点就做多一点的过活,少一点添一点树皮野菜野果,也能渡日,现在能安安生生的生活,没有水灾涝灾,仗打不到这里,已经很好了。” 崔漾笑着点头,也不再多问,她这一路来,遇到几十个人,口音混杂,又带着些相似,说明这些人原先可能来自很远的地方,混居在一起,也有不短的时间了。 有村民自发地扫村舍外面的雪,篝火烧剩下的柴灰分给家里没有大人的孤孩,或者是老人,让他们带回去给屋里取暖,邻里和睦,安贫乐道。 二人虽未做夫妻装扮,但似乎老伯并没有想太多,也只有一间空着的房舍可歇息,在漠北崔漾与羊一起睡过,和沈平躺一张木板上倒也无妨,只二人都没有睡意,尤其沈平,黑夜里眸光黝黑明亮。 “这样不是很好么?你看大家一起劳作,有粮一起吃,有肉一起分。” 崔漾未答,沈平不由抬头,听呼吸心跳,知道躺着的人并没有睡,问道,“陛下在想什么。” 在想怎么样才能让这些人吃饱一些,日子过得好一些。 崔漾闭着眼睛,这并不是她见过最穷的村庄,但很明显,这个村子是没有上税的,如果上税,只怕冬日连草窝也是吃不起的。 至于为什么没有上税,便要问旁边躺着的这位侠客了,“他们没有出税,也不应徭役,税呢?” 沈平见她走这一晚,非但没有被说服,却十分敏锐地惦记上了她以为该属于她的那些钱,一时只觉与她同处一榻也是污垢,立时翻身下了榻,“不出税,你手底下的爪牙能放过他们么?税我出的,大成律令,花钱免徭役,花了钱,不用征徭役,自然能安居乐业,安心种田了。” 崔漾反问,“靠‘劫富济贫’?” 沈平眸光里第一次带上冰寒,“你未免太小看我沈平,我若愿意,家财万贯唾手可得,秋修然算什么。” 崔漾并未再与其争辩,秋修然赚钱,靠的是生意,南货北卖赚差价,沈平若做生意,则是无本的生意,只要他愿意,多的是达官贵人出千金万金请他设造机关,随手做出的一个机巧笔筒,或者是铸造的刀剑,亦有市无价。 崔漾看了他一眼,“上来睡觉,天明还得赶路。” 沈平十分后悔带她来这里,正想如何才能迅速地转移这一个村落,保下这些百姓,见她神色淡淡,迟疑问,“你不发兵围剿这里?” 崔漾失笑,“不会,天子一言千金。” 沈平沉默,问道,“为什么?” 因为根源是太过贫困、食不果腹无以为继的生活。 屠杀并没有意义,也没有必要,只要稍稍富有一些,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便是不可能的,是人便会向往更美好的生活,灭人欲的苦修与大公无私,只有赤贫阶段才有用,且作用范围非常有限,假以时日,不攻便可自破。 崔漾双手枕到脑后,“你知道为什么你能改造出更方便的农具,却没办法给百姓们用么?” 沈平自是知晓,因为好用的农具是铁打造的,铁又和矿山挂钩,与锻造术挂钩,铁本身很贵,所以很多百姓还在用木头,或者石具种田。 崔漾睁眼,偏头看他,“如果你想通了,把你改过的农具,你制造的水车,排风用具,锻造术,以及需要的矿种交给朕,朕来做,你的理想一定不会实现,但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 说完,也无需等他的回答,兀自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房舍简陋,月辉落在榻上之人的半边眉眼上,虽是带了面具,却遮不住风姿气度,沈平屏息,在榻前坐下来,他已经知道她暗中撤回三万大军,分布各州郡,一旦世家不听话,便是屠杀血洗,如此暴虐弑杀之人,让她知晓了更好的冶铁术,不会制成尖兵利器,成为另外一把屠刀么? 可她做税改,是为了国库,又确实于百姓有利…… 沈平望着榻上的人,枯坐一宿,对于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亦没有定论。 沈平问,“我就坐在这儿,你也睡得着。” 崔漾看他一眼,他这面具做得逼真,一夜过去,下颌上竟是冒出了一点青色,实在是鬼斧神工,“以你的武功想顷刻击杀我,并不容易。” 沈平凝滞,转而问,“就快要到雎阳了,你打算怎么对付萧寒?你亲自来,总不至于单单是为了和谈罢?” 作者有话说: 感谢莫雨萧何宝宝投喂手榴弹,感谢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我是女主控宝宝投喂地雷,感谢苹果姬竹益辽、仙女万岁宝宝投喂营养液,感谢宝宝们的留言~
第53章 、春耕之前不发兵 回营半路遇到了追来的大猫, 崔漾收拾妥当,摘了面具清理干净,递还给沈平。 沈平未接, “这是新制的面具,你拿着吧。” 拿到配方后崔漾研究了一番, 制造这面具需要两种比较特殊的草药汁,很难寻,便也不推脱, 收好面具问,“你需要什么报酬?” 沈平本是想说不需要, 略一顿又道,“待它日回宫, 你陪我兄长三日罢——不会耽搁你时间,你处理朝政之外,出行的时候带上他便可。” 大约是挂心沈恪关在地牢里暗无天日,日子难过罢。 崔漾拿了架子上的巾帕,擦干手上的水珠,应允了。 虎贲卫迎上前,沈平不爱与士兵一道走, 闪身到营帐外树上坐下来, 趁着群臣用早膳的时间假寐。 名叫洛拾遗的侍卫进了营帐,该是伺候崔九起居的。 崔九此人恣行无忌,行军途中碰见落难的人, 亦会相救, 男子多从军, 女子则看对方的意愿, 大多都愿意回上京城学馆读书或学医, 行军途中不便带侍从,许多起居琐事便都由侍卫打理,确切地说是洛拾遗。 而人在她眼里,似乎无男女之分,更不要说男女大防了。 沈平翻过身,又翻回去,如果当初兄长不是误杀她,而是成了亲娶进了沈家,那么她和兄长一对璧人,神仙眷侣,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兄长被困宫中,而崔九在外与其他男子相处,毫不避讳。 沈平盯着銮驾,见那护卫站立的位置始终在女帝右侧,两人影子有些许重叠,倒像是从后方拥住了那身影一般。 沈平坐起来,盯了一会儿,心中冷笑,第四日清晨,将人堵在溪水边,“把东西拿出来。” 洛拾遗垂眸,并不理会,沈平探手去取,二人在溪边过了三百招,沈平出手如电,自洛拾遗怀中掏出一个素色囊袋,握在手中退到几丈开外。 囊袋里是九根乌发,被理得整齐,妥帖地收在丝白的袋子里,足见珍惜。 沈平直言道,“旁的事我不敢置喙,但除了臣子和属下,你的这位陛下在挑选侍奉时,十分的好‘以貌取人',你这样的样貌,永远不会有机会。” 一身黑衣的男子若放在人群里,是周正子弟的样貌,但也仅仅是周正而已,落在崔九身侧,这般样貌便显得极为朴素,且他观崔九此人,若为属下臣子,便只会是属下臣子,绝不会有旁的心思,身为暗卫,生了私情,非但不会开花结果,反而徒增痛楚,早断早好。 沈平收拢手中锦袋,“早点抽身,免得日后痛苦。” 洛拾遗垂眸,遮住眼底情绪,“陛下的一根发丝,都要收拾好,这是属下的本分,请阁下把东西还给我。” 又垂首道,“陛下龙楼凤阁,属下等人微末泥尘,请阁下勿要用冒犯的言语毁陛下清誉。” 竟是自贬至此。 沈平未再言语,只是将发丝放入水中,看那几缕发丝随清水而去,起身将锦袋还给了洛拾遗,闪身消失在了溪流边。 崔漾发现行军途中除了伺候她起居,基本见不到洛拾遗的身影,寻了暗卫来问,知道洛拾遗与沈平过招,三百招后落败,练功越发勤勉,用膳也是馕饼果腹,一息时间也不浪费。 但洛拾遗原本便是所有暗卫中练功最勤勉的一个,十年如一日,除了处理暗阁里的事物,其余的时间都用来练武,睡眠休息的时间都很少,若非如此,以他平庸的资质,是不可能年年稳居第二,成为暗阁实际上的一把手。 到晚间洛拾遗入帐来铺床,崔漾便出手与他对招,试过以后默写了一卷武功秘籍,删删减减,改至天明,又与他演练一遍,指点他入门,“不必把自己逼得太紧,身体也很重要,好好休息。” 洛拾遗额头触地碰在这一卷充满墨香的绢帛上,叩首谢恩,起身时抬眸看一眼,旋即垂眸道,“再有两日便到雎阳了,走的是新修的官道,主上可在马车上休息一会儿。” 另有一名斥候送来军报,崔漾打开看了,按了按眉心,“退下罢。” 崔漾阖目养神一会儿,起身走到帐外,亦不用虎贲卫跟随,自己在田埂上来回踱步。 大猫支起身体,靠着它歇息的沈平睁眼。 远处的帝王一身月白锦衣,握着折扇的双手负在身后,扇坠轻晃,正在枯萎的秸秆从中踱步慢行,神色融入临冬傍晚雾气中,喜怒不辨。 沈平略一想,传音与她,“你派人暗中营救盛骜等人么?” 金銮殿上棺椁刚一出现时,她便出了重手,中正楼里,猜到萧寒会夜探皇宫,事先调开守备,内耗重伤也要擒住萧寒,若非萧家军捉了三员猛将,五千麒麟军,只怕那日便是萧寒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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