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妈妈兀自絮絮叨叨,“还没进二月呢,怎么脱了大衣裳?听李勇说,福宁殿的火盆也撤了,这可不行,春捂秋冻,厚衣裳不能脱太早。一场倒春寒下来,就能把人冻回严冬去。” 又问官家午膳进了什么,进得可香,都做哪些消遣,近来几时安寝……事无巨细、翻来覆去,往往这个问题刚说完,不一会儿老人家又来一遍。 伺候的小黄门听着都头疼。 谢景明没有丝毫不耐烦,兰妈妈问什么,他便答什么,语调温和,不疾不徐,偶尔还说几句顽笑话,哄得老人家笑个不停。 小黄门几乎看傻了眼。 李勇捧匣子进来,暗中瞪了小黄门一眼,随即毕恭毕敬打开匣子,请谢景明过目。 方才的珍珠都磨成了珍珠粉,珍珠粉有安神定惊的作用,兰妈妈不由怔了下,有些担忧,“官家睡眠不好?这东西性寒,不能多用。” 方才明明说睡得很安稳! “我另有他用。”谢景明把匣子收起来,笑着安慰兰妈妈,“我还有好多大事没做,舍不得糟蹋自己的身子骨,妈妈放心,我好着呢!” 兰妈妈沉吟少许,忽而一笑,“妈妈也是瞎操心,天色不早,官家歇着吧,妈妈这就走了。” 谢景明留她在宫里歇息,老人家惦记家里养的小狸奴,不肯留下,“阿狸每日必要钻进我被子里睡觉,一天不见我,就不吃不喝扯着嗓子叫一天,我得赶紧回去看看。” 夜色静静卧在新月之下,兰妈妈的背已经挺不直了,就那样佝偻着腰,由安然扶着,慢慢地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中。 谢景明立在殿门口,轻轻揉了两下眼睛, “官家!”许清噼里啪啦从长廊拐进来,怀里抱着一摞图册,“这些是工部新做的焰火样子,共计二十五种,讨官家示下,是摆在皇宫外城,还是金明池?”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书案旁,谢景明一一翻看过,因笑道:“难为他们想得这样精巧,就在金明池好了,也要叫老百姓一同赏玩,才叫普天同庆。” “好嘞!”许清把图册收好,待要出去传话,一扭脸看见旁边的珍珠粉,一秃噜嘴说,“呦呵,珍珠粉!这东西用来敷面最好不过,官家是打算制成香膏子给皇后娘娘用?” 谢景明面皮微微一僵,略带犹豫地点点头。 “微臣恰好知道个方子,珍珠粉加蜂蜜,用少量的清水调匀,敷在脸一刻钟洗掉。嘿,不出十天半月,保准肤色润泽,晶莹剔透!诶,这不就是蜂蜜?官家,要不微臣现在就给您做一个?” 许清眉飞色舞说完,喜滋滋等着官家夸奖。 谢景明脸上仍是和煦的微笑,“下次吧,你先去把马厩刷了。” 啊?! 许清满脸震惊,一瞬间埋在记忆深处的马粪味儿滚滚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淹没。 为什么啊,我又说错什么啦?难道官家恼我抢了他的活计,也是,官家给皇后献殷勤,自然亲手做才显得有诚意,我瞎掺和什么劲! 等给皇后娘娘请安的时候,好好念叨念叨官家这片心意,皇后一开心,官家肯定高兴,没准还会夸我会办事。 都做到禁卫军统领了,还得刷马厩,那帮混小子看见了,还不得笑话死我? 哎呦老天啊,这辈子算是和马厩结下不解之缘喽,干脆叫马倌儿得了,回头搞得浑身臭烘烘的,安然不搭理我可咋办啊! 许清垂头丧气出来,扛着扫帚提着木桶,一步三叹地奔向命定之地。 夜色温柔地抚摸着大地,谢景明不喜太多人在眼前晃悠,是以寝殿内很安静,只有他一人。 面前摆着两个瓷盒,一个珍珠粉,一个蜂蜜,他用银勺挑出一勺粉,用蜂蜜加水和匀了,再一点点抹在脸上。 动作说不上熟练,但绝对不生疏,看得出,不是第一次了。 谢景明仰面躺在塌上,长长舒了口气,连着赈灾、救险、宫变、亲征,这半年都没好好睡过一个安稳觉。 倘若得了空,必要绣两针。 如此一来,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了,生平头一回,他有了黑眼圈! 谢景明慢慢起身,小心洗过脸,对着镜子照了照,方重新躺下睡了。 转眼就到了二月初八,明天就是大婚的日子,章程、礼仪早已反反复复练习了很多次,谢景明也让安然带话,随意就好,万事有他。 可顾春和还是紧张得睡不着觉。 她看着高悬的明月,从寄人篱下的贫家女,到大周朝的皇后,莫名的,有种不真实的虚幻感。 不知不觉就走到父亲的院子。 夜已深,灯还亮着。 想来父亲也是难以入眠,顾春和唤了几声父亲,却是无人应答,她悄悄推开门,但见父亲的影子投在格栅门上。 他面对北墙站着,好像在和谁说话。 “秋娘啊,我最近总是梦见你,可我怎么喊你,你就是不说话……唉,我多想,再听听你的声音啊。” “你是埋怨我把女儿送进宫吗?以前你总说,宫里是个吃人的地方,伴君如伴虎,一旦恩宠不在,那些贵人的下场比寻常女子还不如。” “我冷眼瞧了官家大半年,他和先帝一点都不像,身边也干干净净的。你尽可放心,我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春和也喜欢他,都不用说出来,单单看他的眼神,就跟你当年看我一模一样,我焉能不如孩子的心愿?” “春和是越长越漂亮了,不是我夸嘴,说倾国倾城也不为过。除了官家,又有谁能护得住咱家孩子?” “其实我也害怕呀,不知道官家对她的宠爱能维持多少年,若日后有更美、更年轻的女子进宫,官家会不会移情别恋?咱家孩子的心,可经不起第二次伤害了。”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我这当父亲的无能,对着这个女婿,我是半点招也没有。春和这一进宫,往后再见面就难了……” 父亲抬起手,似是在拭泪。 “秋娘,我好想你,好想和你说说话,自从你走了,我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了。你看,你还是这样年轻,永远都这样年轻,我却一天天地老了,他日泉下相见,你还能认得出我来吗?” 顾春和再也忍不住,忙捂住嘴压下呜咽声,转身往门外走。 走得太急,出门不小心绊了一下。 “春和!”顾庭云已经看见女儿了,“来。” 顾春和慢慢转过身,啜泣着低低叫了声爹爹。 顾庭云缓步走下台阶,“爹没事,就是舍不得你,心里又欢喜你嫁得良人,晚上就多喝了点酒,稀里糊涂说了些胡话,不要放在心上。赶紧擦擦眼泪,回去睡个好觉,明天立后大典可有的累呢。” 顾春和点点头,走到院门口又折返回来,“爹,你一个人在外头我实在不放心,不如别走了,我请官家远远打发了顾家,他也早有此意,只是前阵子太忙,还没顾得上他们。” “不行,”顾庭云正色道,“他想做是他的事,你不要轻易插手前朝之事。现在你们感情正好,显不出什么,若来日感情淡了,过往的一切小事,都会被无限放大,成为互相憎恶的由头。” 顾春和愣住了。 话刚出口,顾庭云就有些后悔,暗想若是夫人来和女儿谈夫妻相处之道,定要比自己强百倍。 “夸大其词了,你不要当真,但是也不要不当真。”顾庭云结结巴巴道,“他不只是你的丈夫,还是大周朝的官家,自然和普通丈夫不一样,总之呢……” 顾春和猛地抱住父亲。 “我知道,爹爹,我都知道,您放心,我会过好皇宫里的日子。您一定要好好照顾好自己,有事千万别硬挺着。” “放心,放心……官家选在明日大婚,足可见对你的心了。”顾庭云喃喃说着,慈爱地抚着女儿的头,眼中泪光闪烁。 立后大典有一套繁复的流程要走,第二日天刚蒙蒙发亮,顾春和就起身了。 她皮肤底子相当好,虽然昨夜只迷糊打了个盹儿,仍是神采奕奕的,眼睛下头连片青晕都没有。 刚用过早饭,外面竟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 “今年头一场雨!”春燕惊呼道,“春雨贵如油,今年定会有个好收成。” 萱草“咦”了声,“下雨了?我们那边有个说法,成亲的日子下雨,新娘子的脾气厉害,过门就掌大权,能做男人的主!” 她俩看看顾春和,不约而同“嗯——”地点点头。 顾春和好笑又好气,“这话休要再提,天底下谁能做官家的主?让人听见了还不笑掉大牙!” 春燕吐吐舌头,拉着萱草跑了,“我们去看看迎亲使来了没有。” 换上皇后袆衣,戴上九龙四凤冠,贴上珍珠制成的面靥,宫里的司仪官在旁唱和着,待拜别父亲时,已是午后了。 父亲旁边,摆着一张空椅,上方挂着母亲的小像,乃父亲亲手所画。画上的人笑吟吟的,一双妙目顾盼生辉,仿佛就要从画上走下来。 看到这幅画,顾春和一下子忍不住了,眼泪扑簌簌往下落。 顾庭云强忍泪意扶起女儿,此刻纵有千言万语要叮嘱,却也不得不说:“自当恭谨柔顺,不可恃宠而骄,不要违背皇命。” “儿谨遵父命。”顾春和低下头,两滴泪水落在父亲的手背上。 宰臣韩斌手持天子节,率迎亲使等人向顾春和叩拜,“奉天子制,奉迎皇后。” 疏朗的雨帘斜斜挂在天地间,凉沁沁的雨丝一端连着那头,一端连着这头,顾春和伸出手,来自天上之人的眼泪,便落在了她的掌心。 今日是二月初九,是母亲的忌日,是她的生日,也是她大婚的日子。 木红四合如意锦文地衣徐徐延伸开来,萱草和春燕一左一右虚扶着她,一步步,走向皇后的凤辇。 曾经她很害怕红色,那颜色,总让她想起自母亲身下缓缓淌出的血,无情地带走母亲的温度,无论她怎么喊,怎么哭,都不肯停下死亡的脚步。 让她无比的绝望。 但不知何时起,她不再恐惧红色了。 桃花开了,一团团,一簇簇,连成漫山遍野的一片,有风徐来,那些火红的花儿仿佛热烈的红霞,尽情荡漾在山间,将最后残存的春寒驱散干净。 原来红色也可以这样的美,这样的生机勃勃。 顾春和微微抬起头,和缓的风携着雨点落在她脸上,温柔得好像母亲的手。 娘,女儿今天要嫁人啦,嫁的是当今官家,你欢喜吗? 父亲担忧他能否始终如一,不知道这一步走得对,还是不对。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往后的事,谁能说得准呢? 就像当日与他初见,我根本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心悦我,更没设想过自己能嫁给他。面对充满变数的未来,人总是会焦虑的,我也一样。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02 首页 上一页 99 100 101 10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