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真是菩萨心肠!这事交给老奴,万没有不妥当的。”李妈妈拍着胸脯保证。 黄昏时的天气有些发闷,天空像用墨笔淡淡涂了一层,燕子从空中低低划过,要下雨了。 蔡娴芷的东西已经陆陆续续送到海棠苑,屋子里显得空荡荡的,可她还是看了一遍又一遍,丫鬟催了四五次,还舍不得走。 顾春和过来送她。 “以后要时常来看看我才好。”蔡娴芷不无伤感地说,“可别光顾着和三妹妹玩,忘了我这个姐姐。” “哪儿能呢。”顾春和说,“自打来这里,都是姐姐照看我,府里这么多人,姐姐待我是最好的。” 蔡娴芷显得顾虑重重的,“全让我说中了,舅舅一来,母亲更加肆无忌惮,现在连祖母都不放在眼里,真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 顾春和想起一树花雨下的那个男子,犹豫了下,说:“摄政王好歹也担着舅舅的名儿,如果夫人刁难你,你找他说说,或许他会帮你的。” 蔡娴芷奇怪地看她一眼,想说什么又忍下去了。 “顾姐姐果然在这里,东西收拾好了没有?”蔡淑蔓笑嘻嘻进来,后面还跟着几个壮实的丫鬟。 顾春和笑道:“就两个小包袱,我自己拎得动。” “大姐姐,我们走啦”蔡淑蔓和蔡娴芷打了声招呼。 刚出门,就被她母亲的心腹妈妈拦住了,“三姑娘,表姑娘的住处另有安排,咱们先回去好不好?” 蔡淑蔓吃惊道:“怎么会?母亲同意了的。” 妈妈尴尬地笑笑,对顾春和说:“过会儿就有人接表姑娘,实在对不住,您的事,我们夫人做不了主。” 顾春和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李妈妈来了,皮笑肉不笑道:“表姑娘,老夫人说了,让您住花园子后罩房一带,马上就搬。我们夫人看你可怜,每月赏你两贯钱,喏,拿着吧。” 顾春和看着那些钱,只觉扎得眼睛生疼。 蔡娴芷拍拍她的肩膀,“我把春燕留给你,有什么事你打发她来找我。” 她说完就走了,连拒绝的机会都没给顾春和。 天更阴了,黑压压地盖在屋顶,柳枝儿纹丝不动垂向地面,没有鸟鸣,没有虫叫,闷得叫人发慌。 后罩房应是很久没有住人了,檐瓦有些脱落,院墙上长出了一片片红的绿的苔藓,刚推开院门,就闻到一股潮湿的腐木味。 春燕哭丧着脸说:“别说和以前大小姐的院子比,就是连下人们住的都不如!您真的不找老夫人求求情?” 顾春和四处打量一番,笑道:“好好打扫一下,也没有那么差。老夫人近来精神不好,我就别再给人家添堵了。” 春燕提了桶水,两人一直忙活了大半个时辰,方收拾出两间屋子来,好在铺的盖的还是有的。 此时已戌时三刻,再晚些厨房就要锁门了,春燕顾不得喘口气,马不停蹄往厨房赶。 好半天春燕才回来,气喘吁吁打开食盒,“姑娘,吃饭吧。” 后罩房离厨房远,拿回来都没有热乎气儿了,菜品也远不如从前。 春燕要用热水温一温。顾春和忙叫住她,“算了,那些婆子,不给钱根本使唤不动,月钱还不够打发这群人的。我看也没凉透,就这样吃吧。” 春燕瞅瞅李妈妈拿来的钱匣子, 顾春和苦笑道:“这钱来的蹊跷,我不敢花。” 因见春燕一直立在旁边,顾春和忙拉着她坐下一起吃,春燕的手粗糙、宽大、火热,非常有力,是双常年做粗活的手。 春燕坐是坐下了,可非常拘谨,筷子都掉了几次。 “我们家也是普通人家,就是你们看来寻常的白饭,我也不是每天吃得上的。”顾春和莞尔一笑,神情坦然。 春燕紧绷的脊背慢慢放松了。 夜深了,她们并排躺在床上,很累,可谁也睡不着,便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姑娘以前在家里都做些什么?” “看看书,绣绣花,帮着母亲做家务,往常这个时候,大多和小姐妹们踏青放风筝,去田垄里挖野菜。” “挖野菜?姑娘……那么苦的啊。” “不苦。”顾春和笑了,“我家不富裕,但吃饱肚子还是没问题的。野菜也有好吃的,比如荠菜、苜蓿、婆婆丁、马生菜,还有榆钱,凉拌也好,做馅儿也好,或者做菜团子,都好吃得紧。” 春燕兴奋地说:“花园子里头野菜肯定不少,赶明儿姑娘带上我挖野菜去!” 两人相视一笑,低声说着悄悄话,彼此靠得更近了些。 蔡伯玉也睡不着觉。 “那地方挨着水边,潮湿逼仄,根本不能住人,祖母竟然会答应?准是又有人说闲话!她身子弱,要是生病了该如何是好。” 蔡伯玉趿着鞋就要走,“不行,我得去看看她。” 翠苒使劲拽住他,“小祖宗,二门早落锁了!她身子比我都康健,过去一年她屋里飘出过药味没有?后罩房怎么了,我刚进府住的也是后罩房,她怎么就住不了?” “她是姑娘,你是丫鬟,能一样?”蔡伯玉真是气急了。 翠苒自知失言,一张俏脸顿时涨得通红,却是辩无可辩,半晌才说:“花园子东南角门有一条夹道,直接连到外院花厅,看门的石婆子每逢上夜必定赌牌吃酒……你还怕没有见面的日子?” 蔡伯玉明白了。 忽听轰隆隆一声巨响,哗啦啦一阵急雨,铺天盖地倾泻而下,狂风横卷着柳枝儿,天似乎都要崩塌下来了。 这场大雨,直下了三天才消停。 顾春和踏出房门听见的第一桩大事就是,摄政王家被水淹了!
第8章 “他家是老街区的老宅子,地势低洼,积水哗哗全冲着他家去,院墙都倒了。我差人过去看,哎呦,院子里满是泥,都没法下脚。” 田氏绘声绘色说着,脸上没有半点焦急担心的模样,老夫人看着她,突然心生不妙。 果然,下一句她就说:“我想来想去,还不如来国公府住,等他新宅子盖好了再说。” 老夫人干巴巴笑了几声,“不好吧,国公府地小院窄,恐怕慢待了人家。” “自己家亲戚,不讲究那些虚礼。”田氏手一挥,满不在乎道,“我和兰妈妈说了——哦,就是我弟弟的乳母,现今管着他府里的事。她也说好,就是怕太打扰咱家。我说不碍事,国公府屋舍极宽敞,您说是吧?” 老夫人忍不住暗骂一句,刚想说“奶嬷嬷恐怕做不了摄政王的主”,话还没出口,便听门外蔡攸笑声朗朗,“母亲,恭喜母亲,贺喜母亲。” 都快被你媳妇气死了,还喜什么喜!老夫人在心底暗暗翻个白眼,按套路回道:“喜从何来啊?” 蔡攸满面红光,“您娘家侄子韩斌调任中书舍人,不日即可到京。” 满头阴霾顿时烟消云散,老夫人连叫了三声好。 韩家也曾是赫赫有名的望族,先祖以科举入仕,一父三子先后官拜宰相,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可谓名盛一时。可惜后人不争气,卷入党争,被先帝从上到下收拾了一顿,自此一蹶不振,彻底被挤出了权贵圈子。 好容易出了个承载了全族人希望的状元韩斌,奈何他和老相国政见相左,多年来一直外放,死活迈不过五品官的门槛。 这下好了,不但调回京城,还进了中书省,那可是权力中枢! 老夫人感慨道:“三十年了,韩家终于迎来重振的希望了,皇恩浩荡,官家圣明啊!” 蔡攸笑道:“官家圣明,咱们也要多谢摄政王,是他举荐了表兄。” 老夫人一愣,谢景明什么时候跟韩家有了交情? 田氏一拍巴掌,笑得见牙不见眼,“得嘞,老夫人,媳妇儿这就叫人收拾院子去啦。” 蔡雅菲高高兴兴跟过去帮忙,吕氏小声给女儿说着什么,蔡静蓁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顾春和看见,蔡娴芷的脸上仍是得体的微笑,可手在袖子下面慢慢攥紧了。 她为什么如此惧怕谢景明,仅仅是因为屠城的传闻么? 雨后的阳光,从云端带着悲悯宣泄而下,冷冷看着这群神色不一的人们,须臾,又躲进了云后。 屋里的光线变暗了,蔡娴芷背对着窗,脸色藏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顾春和突然觉得有些不认识她了。 晌午,老夫人的大丫鬟桃枝来到后罩房,“老夫人想起库里有顶蝉翼纱帐,别的姑娘都有了,唯独您这里没有,赶紧打发我给您送来了。” 顾春和想推辞不要,桃枝说:“你搬到这里来,老夫人本就难过,再不要她的东西,可叫她心里怎么过得去。” “老夫人本想把老姨娘的院子收拾出来给姑娘住,又怕你多想,二夫人倒是愿意把你接过去,可国公夫人不同意……唉,两位夫人险些闹起来。姑娘先凑合住几天,老夫人在想别的办法了。” 顾春和忙道:“我知道老夫人的难处,请姐姐转告她老人家,这里吃的用的,无一不比我在家里好百倍,我感激还来不及呢,要是还有怨言,那就真成了白眼狼。” 桃枝看她满脸恳切,不似作伪,遂放下心来,又把婆子们叫来,严词呵斥一番,直把那些人训得面红耳赤才作罢。 摄政王府,谢景明有些无奈,“妈妈,你应该提前和我说一声。” 国公府一向秉持中立,他强住进去就是硬拉着英国公站队,他不屑,英国公也不值。 兰妈妈佝偻着坐在椅中,腿上搭着薄毯,几缕花白的头发从鬓边散落下来,在风中荡悠悠飘着。 她干咳一声,声音变得有些滞涩,“我都六十二了,等我一走,这天下之大能和你说句体己话的人都没有,你忍心看我死不瞑目?” 谢景明说:“不方便,不去。” 兰妈妈揪着衣领喊心口疼,“太妃娘娘,老奴没用,郎主就是不愿意认这个姐姐啊!老奴有辱使命,干脆死了得了,安然啊,晚上别做我的饭了,我要饿死我自己!” 谢景明素来最恶别人胁迫,偏偏对这个养大自己的老妈妈异常宽和,只揉揉眉心,敷衍道:“抽时间我去国公府看看。” 兰妈妈提高声音:“安然,晚上加个水盆羊肉!”说完,一把掀开薄毯下了地,身姿矫健,步伐铿锵,声如洪钟地指挥下人们收拾东西。 阳光灿烂,院子里人声熙攘,满地残花中,柳枝儿不胜娇弱地在风中轻摇。 谢景明脑中又浮现那一捻细腰。 要不,就去看看吧。 别看田氏在老夫人面前言之凿凿,其实谢景明肯不肯来,她心里根本没底儿。这个弟弟看着和气,骨子里十分孤傲,他不愿意的事,官家也压他不得。 一听谢景明没把话说死,喜得她眉飞色舞,把国公府的图样子铺在桌子上,让他随便挑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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