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春和倒吸口气,“那里每隔一段时日,就有人去村子里收胶,难道有人私制□□?” “这事不要外传,和谁也不能说。”来不及多说,谢景明嘱咐几句,拿着小瓷盒匆匆走了。 快出正月了,京城读书人的身影越来越多,都是为二月的春闱而来的。 往年都是礼部主持考试,主考官多为大学士或宰相担任,题目也是主考官根据经史子集出题。 宋伋是相国,几位大学士都是他的人,因古董铺的案子还未审理清楚,他想着这回不会任用他当主考官,大概从大学士或侍郎中选三人出来。 然而东宫悄悄给他递了消息,“官家会亲自主持考试录取,题目也是官家出,不知道会出什么。” 乍然得知,如一闷棍砸下来,宋伋脑子嗡嗡作响,脸涨得通红,转瞬又变得雪白。 这次登科之人,就是真正的天子门生。 科考中心照不宣的规矩,生员一旦取中,无论来自何处,出身高低,都会奉主考官为座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一来读书人非常注重师恩,二来么,有座师提拔照看,仕途总要比没靠山的人顺畅点。 而这些同榜者又称同年,互相称兄道弟,关系十分深厚。 这些人自然而然抱成了团,官场上同进同退,俨然成了一个紧密的小团体。如此一来,朝堂上便有了“朋党”。 他宋伋势力之大,也与此脱不开干系。 如今官家亲手提拔栽培年轻官吏,为的是破坏朝中的“朋党”,哪怕官位出缺过多,官家手里也有人填补上。 此时宋伋方明白谢景明为何突然提起春闱。 官家,是真的要来个大动作了。 然而还未等他琢磨出应对之法,谢景明连同李勇,已带禁卫军团团围住了相府。
第85章 书房大门敞开着, 西北风卷着残雪扑进来,吹得满屋字画哗哗作响。 宋伋坐在一大盆炭火前,膝盖搭着一条厚毯子, 手里握着一卷书,眼睛望向徐徐来的谢景明。 “有旨意?”他问。 谢景明略一点头, 拿出一本奏章,“这是御史台文彦博参你弄权误国贪赃枉法的奏章,官家批了, 叫我拿给你瞧瞧。” 只是瞧瞧,不是让他上自辩折子, 官家的态度十分明了。 一直悬着的刀终于落下时,宋伋反而平静了。 他撑着椅子扶手艰难地站起来, 接过奏章,上面的朱笔御批:“宋伋深受皇恩,身居高位,然上不能体圣忧,下无法解民困,贪婪无度,政以贿成, 刑放于宠。更擅权妄为, 一味立党倾轧,其何堪翰林清望之名?实乃蠹政害民之辈,奸佞误国之流!着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中丞审理此案!” 满篇朱砂笔迹酣畅淋漓, 隐隐带着肃杀冷意, 但看这字, 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已是扑面而来。 宋伋伴驾多年, 经手奏章无数, 一眼看出这不是官家的笔迹,心猛地一沉,“这是……王爷写的?” 谢景明微微颔首,“官家口述,我执笔。” 宋伋身子踉跄了下,脸色变得又灰又暗,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如此,我要提前恭喜王爷了,朱批奏章,代行皇权,可谓大周朝未曾有之事。” 谢景明并不理会他的暗讽,“北辽王子如何能有顾娘子的画像,恐怕是你暗中搞鬼吧?老相国,你不该对她伸手。” 宋伋摇摇头,暗叹一声,“王爷,我这一倒,少了朝臣们的支持,太子就无力与你对抗,朝堂上你一支独大——你觉得这是好事吗?” 朝堂各方势力均衡,彼此牵制,对上位者而言,是最理想的状态。 一旦这种平衡被打破,官家必会感受到威胁,应会打压摄政王扶植太子,亦或再培养另一股势力。 谢景明忍不住挑了下眉头,这老东西,都死到临头了,还在这儿给人埋刺呢! “相国不如活久点,看看你担忧的情况会不会出现。”谢景明笑笑,转而问道,“那副画是何人所作?” 宋伋呼哧呼哧喘了几口,“一个普通的画匠而已,没的污了王爷的耳朵,不说也罢。” 谢景明没有逼问,慢悠悠收好奏章,吩咐随从,“请老相国上轿,把所有家眷赶到门前的空地上,男女分开,不准夹带私物。” 一众抄家的官兵早已等得不耐烦了,闻言立即涌进各房各院,踹门开柜到处翻腾,但听男人惊呼女人尖叫,伴着小孩子惊惧不已的哭声,整个相府已是乱了套。 宋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大宦官李勇忙着清点宋家资产,根本不在意宋家人的死活,而谢景明背着手立在大门口,对一切哀求声充耳不闻。 “谢景明,你站住!”宋孝纯不顾官兵的拳打脚踢,声嘶力竭喊道,“倩奴埋在哪儿了?” 谢景明冷冷看着他,一言不发。 宋孝纯呜呜咽咽的,不知是在哭自己,还是在哭杜倩奴。 “知道又有什么用?”谢景明望着那尊汉白玉大石狮子,“只怕她最不想见的就是你。” “若不是你用计暗算我,我和她也不会阴阳相隔!” 谢景明淡淡瞥他一眼,“赶你出相府的人不是我,耐不住贫穷的人不是我,躲在人群后头,眼睁睁看着她被你家奴仆拳打脚踢,却只言不发的人也不是我。” 宋孝纯嘴唇开始哆嗦,“若没有王梦成那一千金,古董铺就不会暴露,父亲就不会被官家问罪,我还有机会把她弄进府里。” 谢景明失笑,“若没有那一千金,你拿什么还债?你爹可是不愿给你添这个窟窿。” 李勇在旁冷声冷气地说:“怎么还?必然是卖了那个名妓还债!” “胡说!你个宦……你如何懂男女之情?” 李勇讥笑道:“你既然想到用卖她还债这个借口搪塞你爹,难道真没动过这个心思?” “没有,我没有。”宋孝纯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脸色愈发苍白,似乎某个深藏心底的,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念头,突然暴露在阳光下。 李勇深恨这群人没把官家放在眼里,愈发不依不饶起来。 “稀奇!搜刮民脂民膏的脏钱,走私盐铁的黑钱,你花起来竟如此理直气壮?你宋家弄权贪墨,你不仅不知悔改,反倒怨恨查案的差人。由此可见宋家家风真是污龊不堪,烂到根儿了。宋公子今天这话,我必要原封不动禀告官家。” 完了,他又给老父亲惹麻烦了!宋孝纯脑子轰的一响,双膝一软,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地上可真凉啊,刺得膝盖有如针扎,那天倩奴躺在雪地里,又是什么感觉呢? 一双黑色皂靴停在他面前,头顶传来谢景明毫无起伏的声音,“义冢。” 是了,她没有亲人,只能葬在义冢。 可惜宋家被抄,他不被砍头,也会被流放千里,恐怕没机会去拜祭她。 宋孝纯痴痴呆呆地想着,忽听一阵轰轰的车轮声,太子的车驾已是急急而至。 太子肯定求得官家的恩旨了!宋孝纯眼神一亮,忙从地上爬起来,若能逃过此劫,他一定好好听父亲的话,再不给宋家惹祸。 谢景明和李勇互相对视一眼,不疾不徐踱到马车前,恰好谢元祐从车上跳下来。 “我来送送老相国,他毕竟做过我的老师。”谢元祐身穿绛纱袍太子衮服,头戴十八梁远游冠,太子的气派拿了个十足十。 李勇看着谢景明。 谢景明略一点头,让开道路。 因是太子殿下亲临,看守宋伋的官兵也不敢使劲拦着。 “相国!”谢元祐几乎是一路小跑跑到宋伋轿前,小声道,“可有法子救你?” 宋伋摇头,“无解,太子不可替我求情,以后在官家面前务必谨小慎微,收起所有的小心思,你是嫡长子,只要不犯谋反大罪,官家没有理由废黜你。” 在他面前,谢元祐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惶恐,他的人接二连三折在十七叔手里,眼瞅着老相国也倒台了,现在他真是不知所措了。 宋伋贴近他耳边,声音极低极低,“先帝薨逝前,曾想让李妃殉葬。” 谢元祐一愣,“我知道啊,后来她突然查出有身孕,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那个遗腹子就是十七叔,唉,瞧人家这运气! “当时先帝病得起不来床,怎么可能临幸她?”宋伋的眼睛阴沉沉的,“起居注被改动过!殿下,东南百里的寺院,我给你留了一个人。事关宫闱,不到生死攸关的时刻,不能妄动此人,切记,切记!” 听着这话,谢元祐又是感动,又是难过,只觉一股又酸又辣的热流搅动着往上涌,忍不住痛呼一声,“相国——” 宋伋长长叹出一口气,放下了轿帘。 出于种种微妙的原因,官家没有砍宋伋的脑袋,只没收宋家所有家产,将他削职为民,令送盘缠五千贯,遣返原籍。 但宋家其他人就没那么好运了,宋伋的长子、次子、三子、嫡长孙,均被判了斩监候,其余男丁,包括宋孝纯刺配边关,所有女眷罚没教司坊。 曾经显赫三朝的相府,就此落下了帷幕。 伴着宋家的倒台,曾经依附宋伋的官员们也惶惶不可终日,有人为求脱罪,暗中揭发其他宋党的罪行,因此牵连出一连串的大案、要案,把三司忙得食不暇饱,案卷几乎堆了三大柜子。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出了正月,就是龙抬头的节日,天气转暖,又是一年春天到来了。 谢景明不是案件主审官,倒落得了一身轻松,韩斌文彦博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时,他正琢磨着给顾春和过生日。 他听春燕提过一嘴,应是二月初九的生日。 春燕说,“国公府的姑娘都做生日,只有姑娘不做,院里的姐姐们私底下还说,大约表姑娘手头拮据,没赏钱打发下人,所以才不过生日。” 兰妈妈却道:“去年她还戴着孝,定是不方便摆酒席庆生。有那起子不知高低的碎嘴子,见占不得便宜,就信口胡诌,坏人家姑娘的名声。” 春燕想想也对,笑嘻嘻说:“妈妈说的有理,那今年咱们给姑娘好好办一场?” 兰妈妈道:“把国公府的几位姑娘,还有田家姑娘也请来,再搭个戏台子,好好乐上一日。郎主,你意下如何?” 谢景明自是说好,“妈妈受不得累,也不能让她自己办自己的生辰,正巧我最近得空,就交给我吧!” 兰妈妈如何不知他的心思?笑着指点几句,撒手让他忙活去了。 春燕打心眼里替姑娘高兴,嘴一秃噜就告诉了姑娘。 然而姑娘却没她想象的那般高兴,双眉微颦,沉默良久才说:“恐怕要叫他失望了,我不想过生日。” “为什么?”春燕眼睛瞪得溜溜圆,“王爷可是憋足了劲儿想给你大办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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