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棠知他问的是被夫人烧掉的一摞书,不由心中一咯噔,却听陆鸢温笑着说:“没有,带回去给元郎看了,那书浅显有趣,他爱看。” 褚昉微微皱眉,语气带了几分严肃,“那书虽浅显,终究有些市井气,不宜做启蒙读物,你莫带偏了元郎。” 见陆鸢不语,他接着说:“你若不知什么样的读物适合启蒙,便去请教府中先生,哪怕送些启蒙读物回去也可。” 念在他一片好心,确实为侄儿着想的份儿上,陆鸢柔声道:“我记下了,谢国公爷挂念。” 褚昉看看陆鸢,似是心有考量,又说:“你也少看些市井俗物,若有空闲,补补诗书,也可向孟华讨教一二。” 陆鸢面无表情,沉默须臾后仍是说道:“好。” 见陆鸢如此虚心受教,褚昉似是来了兴致,趁热打铁给她布置功课,“先从《诗》学起,每日背上一篇,若有不懂,可去请教孟华,书法也不能落下,明日我会叫人送本字帖来。” 饶是陆鸢沉得住气,也不由瞪大了眼睛看向褚昉。 他怎么突然有兴致栽培她了?这是把她当妻子还是当女儿? 陆鸢婉拒道:“表姑娘主理庶务,怕是没有时间,我还是别去烦扰她了。” 褚昉显然察觉她的抵触,肃然命道:“问我也可,以后我会抽出半个时辰检校你的功课。” 陆鸢不可思议地看褚昉一眼,实在想不通他为何突然如此严格要求她,他喜欢饱读诗书的女子,不是有现成的么,何苦来改造打磨她? 但褚昉主意已定,想是再难说通,陆鸢只好答应了。 谁知褚昉当即便要摸摸她的底子,让人拿来纸笔,叫她写一张书法。 陆鸢说道:“今日太累了,改日可好?” 褚昉盯着她看了会儿,确信她是真的累了而非推脱之辞,倒也没再坚持,在兰颐院用过晚饭,便宿了下来。 自陆鸢喝药调养以来,褚昉很久没有宿在兰颐院了,这夜歇下,他没再克制。 像以往一样,他丢在了外面,待婢子收拾过后,他才抱着人重新躺下。 陆鸢一丝力气也没了,昏昏欲睡,却听褚昉在她耳畔问:“这次回陆家去了哪里?” 他声音有些暗哑,低低的,却比任何时候都好听。 陆鸢有些奇怪,他今日有太多反常,放在以前,他绝不会过问她回娘家的事,更不会问去哪里这种细节,大概从贺震那里听到了什么,这才随口一问。 陆鸢回答:“去了文庙。” 褚昉便追问:“有封侯树的那个文庙?” 言语间特意加重了“封侯树”三字。 陆鸢实在困了,并没听出他别有所指,慵懒地“嗯”了声便没别的话。 身后一片寂静,但能听到褚昉的呼吸,能察觉他没有睡着,甚至能感觉他在盯着她,眼巴巴的,好似她欠他什么东西。 陆鸢盘算片刻,自认没有允诺过褚昉什么东西,不再想这事,沉下心思正要入睡,又听褚昉问:“没在封侯树下祈福么?” “封侯树”三字更重了。 陆鸢点头,困顿道:“有的。” 褚昉还在等她后面的话,她却翻个身离他远了些,很快入睡。 褚昉皱眉,有那么一刻想摇醒她,辗转反侧几息后,见枕边人睡得香酣,莫名生出一股气来。 他几次启齿,话到嘴边却又咽回去。 终于在再次掀动嘴唇时,问了出来:“没有东西要给我么?” 陆鸢迷迷糊糊,敷衍了句:“什么东西?” 说完却没有等褚昉的回应,立即又陷入沉睡。 褚昉沉默着,黑魆魆的眼睛盯在被衾之内的小妇人身上,片刻后,掀被起身,穿好衣裳离了兰颐院。 陆鸢全当不知他起身,一动不动装作酣睡。 褚昉今日太过异常,她有些摸不准,还是以不变应万变的好。 ··· 陆鸢约尚绣坊的米掌柜在福满楼商谈裁制冬衣一事,她听过报价之后便知还有商量余地,米掌柜没给郑孟华面子,应该就是为了约她出来。 “褚夫人,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米掌柜父亲乃是昭武九姓之一的米国人,母亲是汉人,他是一个标标准准的混血儿,褐发碧眼,鼻梁高挺,装扮也与中原人大不相同,金发冠,花长袍,看上去华贵无比。昭武姓族长于经商,衣饰皆华彩夺目,乃是特色。 陆鸢同他见过礼,并无其他闲话,说起裁制冬衣的事。 米掌柜说道:“我真是看不透你,一个喂不熟的白眼狼,你如此尽心作甚?你是堂堂正正的国公夫人,当家作主轮不到你,跑腿费力又来找你,你何苦受这个委屈?” 陆鸢微一沉吟,笑着说:“米掌柜这是替我抱不平?” 米掌柜呵呵一笑,“自然,你可是咱们的丝道明珠,康老爷子若知你被欺负成这样,不得从拂林国跑回来替你撑腰?” 听他提起外祖父,陆鸢眼中也泛着光,她轻抿眼角,按下突然涌出的思念,对米掌柜道:“在其位,谋其事,你叫我一句褚夫人,我自然得为褚家奔波。” 她直入主题,向米掌柜讨要一个最低价。 米掌柜为难道:“褚夫人,你也是生意人,该知道西边打的厉害,许多商队有去无回,生意实在不好做。” 陆鸢对他说的事有所关注,也知商路遇阻,很多商队不得不开辟新商道,其中艰险不可与人言。 为争得米掌柜让步,陆鸢承诺:“以后米掌柜西去贩丝,可入我康氏商队,免收卫捐。” 所谓卫捐,便是商户交与商队从而寻求其庇护的钱财,除底金外,还要抽取其生意盈利十分之一。康氏商队横贯东西,名下护卫队之骁勇闻名遐迩,卫捐亦是所有商队里最高的,且丝绸贸易向来利润丰盈,卫捐水涨船高,更是一笔不小的花销。 陆鸢此诺,可谓真金白银。 米掌柜顿展笑颜:“不愧是大萨保【1】的孙儿,爽快人,佩服佩服!” 说定后,两人签订了一年契约。 这事谈毕,陆鸢并没立即回府,而是在福满楼坐了一晌,核查过账册库房,又听掌柜汇报过生意上的事,对来年的经营方向做了一番规划,安排妥当之后才打算离去。 “东家,有位公子给您留了一卷书,您稍等,我去拿。” 陆鸢听到书,心中已猜到是谁,只有他会有这样的耐心,把她小时候逗他开心讲的趣事编缀成书。 掌柜拿来书,陆鸢看到封皮上写着《凌儿趣记》,翻开书页,里面照旧夹着一片她幼时赠与他的书签,银地金字,写着“君子不器”【2】。 陆鸢摩挲着书签,好一会儿才回神,她把书交给掌柜,说道:“替我收好,我下次来了再看。” 她不能再把书带回褚家。 掌柜收起书,又问:“东家,明日不就是您生辰么,褚,您没安排吗?” 他本想问“褚家没安排吗”,又怕不妥,及时改口。 陆鸢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明日是她生辰,难怪他会送书过来。她自从出嫁就没过过生辰,忘了也不稀奇。 她对掌柜说:“自然有安排,明儿大家在酒楼吃顿好的,算我请,不过,我怕是来不了,你们自热闹吧。” 掌柜以为褚家也会为东家庆生,便爽快答应一声,没再多问。 陆鸢离了福满楼,心思还留在那卷书上。 他明年便要参加殿试了,竟还为她编书,他的心疾可有再犯过? 他还是那般沉静寡言,不喜与人交往么? 陆鸢心不在焉走在长街上,忽听一句响亮的“见过长姐”。 她回神,见贺震笑意明朗地同她打招呼,褚昉负手站在贺震身旁,漫不经心扫了她一眼,移目看去别处。 贺震热情道:“长姐,我请大将军喝酒,你要不一起坐坐?” 陆鸢笑着拒绝:“不了,我还有事。” 贺震其实有些怕陆鸢,总觉得她太重规矩还严肃,听她这般说便没再坚持,礼貌笑辞后与褚昉一道离去。 贺震在福满楼前驻足,打量酒楼还算满意,对褚昉道:“将军,就这家吧。” 褚昉不允:“换一家。” 贺震不明所以,说道:“我瞧这一家挺好啊,为何要换,而且这条街的酒家我都喝过了,唯独没来过这一家,不如去尝尝?” 褚昉不语,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福满楼的掌柜识得褚昉,也知他从不照顾陆家的生意,客气地对贺震说:“贵客还是别处去吧。” 贺震较劲儿道:“哪有你这般做生意的,我偏要在这里喝。” 说罢便拉着褚昉要上楼。 褚昉微一蹙眉,却不好再推拒,否则反倒显得他心中有鬼忸怩作态。 贺震推着褚昉上楼,回头对掌柜道:“好酒好菜抓紧上!” 掌柜自不会再推辞,敞亮应了声,唤小厮上去伺候,一转头见陆鸢去而复返,安静地站在福满楼外。 “东家,可是还有吩咐?”掌柜迎出来问。 陆鸢道:“和国公爷在一起的那位,记住他模样,他叫贺震,帮我查查他的身家背景,家中几口人,是何秉性,有何爱好,常打交道的朋友是哪些,总之,和他有关的,事无巨细,查个底朝天。” 掌柜立即答应下来,想了想又问:“可要探探他与国公爷聊什么?” 陆鸢道:“不要冒险,他们出身军旅,在这种事上警觉性极高,咱们不是对手。” 作者有话说: 【1】萨保,来源于粟特文,本意是“队商首领”,因为粟特人行商往往是数百人一起行动,聚居于某处时极易形成聚落或者部落,故“萨保”也用来指粟特聚落的首领,北朝隋唐政·府更将这一称呼纳入官制系统。 【2】君子不器,出自《论语·为政》。 日常求评论,求收藏呀,拜托宝子们多多评论、多多收藏呀,拜托拜托,贴贴~ 褚狗(抓耳挠腮):猴儿呢?我猴儿呢!?老婆亲手给我射的猴儿呢! 从此踏上找猴儿之路。 亲妈(幸灾乐祸):狗子啊,这是一条不归路。
第11章 她的生辰 ◎今日烟花比她十岁那年还美◎ 褚昉与贺震才进雅厢没多久,酒菜便上桌了,贺震满意道:“别的不说,单上菜这一项就比其他酒楼好太多,将军,你为何不愿来这里吃,难道和这酒楼结了梁子?” 褚昉目光冷沉,瞪贺震一眼,“你请我喝酒,就为了问这个?” 他不苟言笑的时候威严十足,如在战场发号施令,贺震不敢再玩笑,一本正经开口:“我想跟将军请教一本书,《竹书纪》,我跑了好些书肆,都说没这本书,不知将军可有听过?” 褚昉面色微变,似是意外贺震竟会知道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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