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夫人慨叹道,又絮絮地拉了雪衣说了许多从前的事,声音里皆是惋惜。 雪衣略略知道一点她们从前的事,但并未如何在母亲嘴里听过与这位姑母的交际,每每有人提起,她也总是回避或沉默。 在母亲眼里,她们的关系恐怕未必如姑母说的这般好吧…… 可母亲一向是个善良隐忍的人,为何独独对姑母有偏见呢? 而且若真是像姑母说的这般好,这十几年她又怎会鲜少回江左,连母亲当年被贬为平妻都一封信也不来阻止呢? 雪衣想不明白,附和着笑:“母亲若是知道您的心意,定然也会十分欣慰。” 二夫人不再说话了,只吩咐了把出府的对牌拿给了她。 拿到对牌之后,雪衣终于能光明正大的出一次府了。 郑琇莹是三夫人的亲侄女,也早就拿到了对牌,两个人约在西侧门一起出去。 因着被姑母绊住了说话,雪衣去的时候稍稍晚了点,远远的便看见郑琇莹坐在马车里,偶尔掀帘,似是等急了的样子。 雪衣连忙快步过去:“对不住郑娘子,是我来晚了,你定然等急了吧?” “我没事。”郑琇莹十分大方,亲热地牵了她的手,须臾,眼神又瞥了瞥身后那辆马车,“就是二表哥,事务缠人,这趟是抽空来的,恐叫他等急了,你去赔个礼。” “谁?”雪衣额上的热汗还没退,瞬间变成了冷汗。 她目光缓缓往后落,正看见那帘子被风吹起,二表哥神情淡漠,端坐在马车里。 一双眼目光沉沉,似乎毫不意外她会来。 “二表哥怎会来?”她心惊,不小心脱口而出。 “近日也快到大老爷和大表哥的诞辰了,我此趟正是陪二表哥去的。”郑琇莹低声道。 雪衣想了想,之前似乎的确听二表哥提过。 而郑琇莹,大约是怕单独与崔珩出行惹了闲话,这才拉上了已经定婚的她作陪。 可二表哥分明是知道她也去,故意来的。 到时候山上人烟稀少,岂不是比府里更便利? 雪衣既羞耻,又心虚,生怕叫郑琇莹发现,往后退了一步:“我突然想起东西还未备好,不然郑姐姐和二表哥先去吧,我改日再去。” 郑琇莹好不容易抓住了今天,哪肯让她走,将她拉住不放:“已经到了夏日,山里多虎狼,二表哥通习武艺,有他作陪安全许多,否则你一个小娘子万一遭了袭可如何是好?” 山里有虎狼,但二表哥何尝又不是虎狼。 表面衣冠楚楚,实则衣冠禽兽。 雪衣实在是不敢与他一同外宿,犹豫着不知该如何拒绝。 崔珩见状,只是沉声道:“时候不早了,为何还不上马车?” 这话便是不容拒绝的意思。 “唔,这就来。”郑琇莹顾不得她的忸怩了,拉着人便塞上了马车。 踏上马车的最后一刻,雪衣隐约听见了一声低沉的笑,双腿一软,差点跪下去。 她回头,只见二表哥目光如炬,一副把她吃定了的样子。 雪衣瞬间心跳砰砰,连忙放下了帘子,挡住了那道几乎要把人穿透的视线。
第48章 夜会 护国寺香火鼎盛, 是这长安城的佛寺最负盛名之处。 只是修在半山,上下通行颇不方便。 昨夜又下了一夜的雨, 山路泥泞, 愈发不好通行。 马车一路小心翼翼,从早晨到下午方驶到。 前面是郑琇莹,后面是二表哥, 雪衣夹在中间那辆马车上, 格外惴惴不安。 二表哥的脾气可不像看起来那么好,还有他送给她的东西,分明就是在暗示她要好好养着, 尽早习惯他。 久坐的双腿隐隐又开始发麻, 今晚上恐怕没那么好的运气逃过去了。 但转念一想,郑琇莹还在,二表哥或许不至于这么放肆。 于是雪衣又稍稍安了心,由晴方扶着,下了马车。 一听是博陵崔氏的人来了,小沙弥格外热情, 告了住持,引了人朝大殿走去。 崔珩一身天青襕袍, 举止从容, 步伐稳健, 同主持一同走在前面 老主持一说起来便喋喋不休,崔珩脸上看不出丝毫不耐,仍是凛着眉眼,时不时微笑着颔首, 一副格外温文儒雅的样子, 看的郑琇莹脸颊微微泛了红。 雪衣虽不喜郑琇莹, 但若是郑琇莹当真与二表哥定了亲,那二表哥或许也就不会这么频繁的找她了。 雪衣默默移开了眼,往后退了一步,留他们并肩。 崔珩一边与住持说话,余光里察觉到陆雪衣往后躲了一下的样子,手上的扳指紧了紧。 贡品是早就准备好的,佛灯也经久地燃着。 “二公子请吧。” 摆放好了一切,住持引着他上前亲自焚香。 崔珩净了手,往灯里添油,焚香祝祷,神情凝重。 雪衣这些日子也听闻了那位大表哥的事迹,五马分尸,的确是极为惨烈,一时间觉着这香殿里的气氛压抑的有些让人喘不过气。 崔珩祭拜完,郑琇莹也上前。 听说,郑琇莹少时曾在崔氏住过不短的一段时间,原本是要与这位大郎君议亲的,但因着大郎出征暂时耽误下来了,认真说起来,郑琇莹给他上香也合情合理。 线香上的火星烧的通红,郑琇莹执了香,缓缓跪下,眼神一闭,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当初与崔璟争吵的场面。 若是她当时没说那些话去刺激大表哥,若是她愿意再忍一忍,大表哥兴许就不会一怒之下主动提出要上战场。 郑琇莹一想起大表哥惨烈的死讯,大夫人晕厥过去的场面,二表哥腿伤复发疼痛难忍的样子,执着线香的手便控制不住地发抖。 不行,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她是荥阳郑氏的贵女,荥阳郑氏世代与崔氏联姻,如今大表哥去了,她顺理成章要嫁给二表哥。 她等了三年了,二表哥终于出孝了,她期待这桩婚事期待了这么多年,绝不能出现任何差错。 郑琇莹捻着那香,额上微微出了汗。 大表哥,对不住了…… 崔珩站在一旁,只见那香已经快燃到她的指尖了,可郑琇莹还是毫无反应。 他皱眉,叫了一声:“郑表妹?” 郑琇莹毫无反应。 崔珩顿了顿,手一抬将那香夺了过来,摁了香炉里:“你怎么了?” 郑琇莹手上一松,连忙垂下了眼:“没什么事,就是想起了大表哥,想起了从前的事,有些伤感。大表哥那样好的一个人,原不该这么早去的……” 的确是,大哥那样仁厚的君子,从不与人争吵,逼得急了,也最多拂袖而去。 总是微笑着耐心地对待他们几个弟弟妹妹。 这么些年,他从未犯过错,为何偏偏死的那么惨? 他原本是不该死的。 崔珩手上一用力,那线香生生被折断。 他捻了捻指腹,又重新取了一支,回头叫了陆雪衣一声:“你过来。” 陆雪衣只是二房的远亲,虽则嘴上称一句表哥,但她心里明白的很,平时吃住也就罢了,像祭拜这样的事是绝轮不到她干预的。 是以当崔珩叫了她的时候,她愣了愣:“叫我吗?” “不然呢?”崔珩面无表情,冷眼瞧她。 这意思便是要她也过去了。 “既来了,确实也该上柱香。” 郑琇莹见陆雪衣不动,附和着劝道,心里却忍不住诧异,二表哥对着府里的表姑娘们虽则不算热络,却也极为君子,为何唯独对这个陆娘子这般不客气? 但若说不客气,让她一个外姓来上香,分明又是抬举。 郑琇莹隐隐感觉有哪里不对。 雪衣哦了一声,没敢反驳,从崔珩手中接了线香,规规矩矩地叩拜下去。 她一贯乖巧,叩拜起来便实打实地拜到蒲团上,连额头与地面相接的声音都听的清。 崔珩一言不发,看着她郑重地三拜下去。 其实想想,三年前陆雪衣也只有十三岁,心智刚开,当时母亲她又病重,在那种情况下,她无论是害怕折回去再遭到报复,又或是想等着见母亲最后一面不肯折回,似乎都情有可原。 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他如何能过分苛责她? 归根结底还是这爵位的错,是两国交战的错。 天意弄人,人又何其有辜? 三声叩响,一声,接着一声,崔珩眼底的冷意也慢慢退去。 他想,就三个月吧,放过她,也放过自己。 到时候乌剌离开长安,他会用他们的血来告慰父兄在天之灵。 陆雪衣叩拜起身的时候,崔珩已经转身走了,她揉了揉额,尚且有些茫然。 郑琇莹上前搀了她一把,语气亲昵:“二表哥今日心情不好,若是有怠慢,你多担待。” 雪衣点了点头,心里却有点慌。 二表哥心情不好,晚上定然会尽数发泄在她身上。 雪衣实在怕了,又生恐叫郑琇莹发现,只能装作全然和二表哥不熟的样子点了点头:“我没事的。” 祭拜完崔氏两位,雪衣又跟着去给母亲立了一个长生牌位,供了油灯。 她父亲就是个实打实的混账,既贪图权势,又垂涎美色。 卫氏有权,但貌丑无盐。 她母亲有貌,但只是小户出身。 娶了平妻之后,卫氏便以养病为由把她母亲赶到了庵堂里。 她父亲碍于卫氏的跋扈,不敢将人接回来,偏偏又按捺不住美色的诱惑,总是夜半去庵堂里找她母亲。 母亲好好一个正妻,却过的像外室妇一样,心情便一日日地郁闷下去,积久成疾,这才早早逝去。 母亲这辈子过的实在可怜,说着是妻,实则是妾,雪衣曾发誓不要像她一样。 可如今冥冥之中,她仿佛又重蹈了母亲的覆辙。 她这样夜夜与二表哥私会,和母亲当初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唯一的不同便是母亲无望地等了一辈子,她起码还有个三月期限。 但愿二表哥说话算话吧。 雪衣在牌位前站了许久,站到指尖都生了凉意。 一出去,才发觉天色已经暗了。 山上柏树森森,绿意盎然,郑琇莹正站在树下同崔珩说话,见她来了,郑琇莹让开半步,对她招了招手:“办好了?时候不早了,今晚得在山上住一宿,小沙弥领着我们去看住处,你挑一挑,看看住在哪里。” 小沙弥给她指着,一一介绍道:“现在寺里还空着东厢三间,西厢五间,东边临近大殿,弟子们做早课晚课兴许会有些吵,但好在门前栽了大片的花,料想女施主兴许会欢喜。” “那西厢呢?”雪衣又问。 “西厢僻静一些,但临着一片湖,夏日多蚊蝇。”小沙弥说道,“不知小娘子想要哪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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