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绝望地想,原来他是真的不喜欢她,原来喜欢一个人,可以这般的苦。 阿娘说喜欢一个人,大抵是会高兴的,可她现在一点儿也不高兴。 生平头一次,她开始怀疑阿娘说的话。 也不知哭了多久,她才颤微微地仰起了脸,张皇而忐忑的瞥向四周。却没有预料中的,瞧见满室宫人怜惜和同情的神情。 偏殿只余她同云竹二人,还有蔓草在门口守着。 赵懿懿接过茶水饮了几口,云竹忙又倒了盏过去,轻声道:“这些朝食都冷了,奴婢再去吩咐庖厨,重新做一份吧。” 一顿朝食尚未用毕,便因俩人的争执而被迫中止,赵懿懿掀起眼皮看了看,唇瓣嗫嚅几下:“不必了,我有些累了,不想用了。” 她道:“昨晚没怎么睡好,我有些困,想再去睡会儿。” 赵懿懿回寝殿躺下了,却正逢宫务送来椒房殿的时辰,云竹领着人将宫务都搬去了书房,犹豫再三,没将她喊起来。 “先让娘娘歇会吧,这些宫务,等晚些时候再处理也行,总归还是娘娘的身子骨要紧。”云竹轻叹一声。 “娘娘今日太可怜了。”一个小宫娥愤愤嘀咕,“娘娘这么好,怎么可以这样对娘娘啊。” “就是,娘娘只是求情两句罢了……” 云竹本来走在前头,忽而转过身,将说话几个一人敲了一下,板着脸说:“陛下和娘娘,岂是你们能妄议的?” 小宫女们被她骂得低下了头,缩得跟鹌鹑似的,半点也不敢动弹。 将几人骂了一通,云竹才说:“今儿的活都没干完,你们还有闲心在这儿说话,还不快去?” 得了她这句话,小宫娥们如蒙大赦,纷纷闭紧了嘴,四散逃开。 云竹在原地站了片刻,才悄步回寝殿,于博山炉中染了些檀香。 赵懿懿侧身躺在榻上,盯着盯着帐幔上的樱草纹出神,寝殿窗牖未曾关好,方才几人隔得又近,那些话一字不落的传入了耳中。 连宫侍们也知道了么? 那恐怕,不出一日,整座紫微宫都会知晓吧。 所有人都会知晓,皇帝不喜欢她这个皇后,还有她这个皇后,今日究竟丢了怎样的脸。 日后,所有人见着她,都会以或同情、或怜悯、或鄙夷的目光看她。 听着那些同情与不平的话,她微蹙了下眉头,半分被人打抱不平的喜悦也无,心头升起惶恐之意,身子下意识瑟瑟发颤,眼泪再次掉了下来。 兄长是男子,从前在书院很少回家,亦是从未关心过后宅的事。弟弟妹妹,全要靠她一人护着。她曾也被人宠得骄纵任性,却为了生存,为了能在父亲的漠视与徐氏的逼迫中好好活着,她学会了温驯,学会了低头,学会了看人眼色,学会了乖巧懂事。 可她的夫君,好像不喜欢这些,也不喜欢这样的她。 只要一回想起他薄唇中吐出的冰冷话语,只要一回想起他冷峙的神情,心中便回荡起了无尽的恐惧和迷茫。 喜欢他这么苦,那还要喜欢他吗? 赵懿懿在心里问自己。 睡梦中,她回想起了多年前长安的春日,在长安的赵氏祖宅中,她抱着一张琴,独自坐在池边青石板上,垂首弹奏。 忽而有一道清越的声音将她唤住,问:“你是这府中的人么?那你可知晓,赵中丞的书房在何处?” 突然听着外男的声音,她仓皇失措的回首望去,却见得池边梨树下立着一行人,为首的少年郎君着一身绯色曳撒,身前螭纹盘桓至肩臂,膝襕亦是同样的螭龙纹。 少年面容俊美无俦,见她看过来,一时扯唇笑了笑,又问了一遍:“你可是这府中之人?我等是来寻赵中丞的,却不知他在何处。” 原来是来寻祖父的。 赵懿懿按捺下心中莫名的悸动,起身同这一行人见过礼,温声道:“今日休沐,祖父出城访友去了。书房在外院西北角,只是祖父不在府中,恐怕要等快日落才回来。” 少年朝她道过谢,夸赞道:“姑娘这琴弹得可真好。”说罢,便朝她所指引的方向去了。 可赵懿懿却还停留在原处,凝着他的背影久久出神。 她也不知那少年最终见着祖父没有,等第二日她试探着问询,祖父却对她说,叫她莫要打听这些事,多听、多看、少问。 赵懿懿向来是个听话的孩子,闻言不敢再问,往后的大半年间,虽偶尔回想起满树梨花下少年的笑,却再未曾提起过。 直至年底祖父带她赶赴洛阳,冬至宴上,等她再次见到那少年时,才知晓,原来他竟是太子殿下,是这大楚的储君。 她尝试着望过去,却见少年眼中满是陌生。 原来,他已经忘记她了呀,那日的匆匆一面,竟只有她自个还记着。 赵懿懿低下头,失落的想着。 圣上命一众孩童投壶,她虽不通射艺,却在投壶这一游戏上造诣颇高,很轻易的在贵女中拨得头筹。 一回首发现,他亦如是。 即便在这满座贵胄之中,俩人的仪态相貌,仍是当中最出众的。 众人撺掇圣上,叫俩人分个胜负出来,于殿中设置一壶,叫俩人轮流投掷。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或许是好容易有了个能与他比肩的机会,为了引起他的注意,赵懿懿在这一场比试上使尽全力。 俩人比试过一刻多钟的工夫,壶都投满了一整个,太子才以微弱的优势险胜了她。 虽输了,赵懿懿还是很高兴的。 不但圣上嘉奖了她,那个在她梦境中萦绕了大半年的少年,亦是回过了头,同她道:“姑娘投壶技艺甚佳。” 那声音和煦如季春的风,温柔中带着几分暖意。 赵懿懿便抿了唇笑:“多谢殿下夸赞。” 她没有自谦,而是坦然受了他这一句夸赞,于是她瞧见,太子殿下的神色显而易见的愣了愣。见此情形,她一时间又有些懊恼,刚才、刚才不该这么说的。太子殿下恐怕从未见过,像她这样不知道谦逊的女郎吧? 赵懿懿沮丧地低着个头,太子却没再理会她,径直回了席位。 那便是她同顾祯的第二回 相见了。 经那年冬至宴后,她便将那个人牢牢记挂住,目光时常追寻着他的身影,企图与他有着些许的交集。 她想阿娘了,也想祖父祖母了。 可是他们都不在了,能给她依靠的人都不在了。想到这儿,心口像是被一只大掌死死攥住,再用力揉搓过。 太痛、太痛了。 痛到她连呼吸都骤停了一瞬。 初初成为太子妃时,她以为她的夫君会是她的依靠。 可他似乎,并不愿意。 一点儿也不愿意。 ----- 连日来,淮安侯府都是一片愁云惨淡的景象,府中静的出奇,似乎连雀儿也不敢在此鸣叫。 距陛下旨意下来之时,已过去了好几日。这几日以来,淮安侯赵维民是夜夜睡不着觉,便是偶然睡着了,也会从睡梦中惊醒。 用晚膳时,众人齐聚在望月轩中,一言不发地用着膳食。 瞧着他眼下的青黑之色,徐氏将下人熬好的龙眼茶端给他:“侯爷,这茶对眼睛好,此事急不得,你可别为此伤了身子。” 说着,她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涩声道:“您要是有个什么好歹,那妾身同孩子们,还有谁来护着?” 早知这样,她该早些给连枝把婚事定下才对。连枝婚事本就不大好找,现在侯爷都被免职了,哪还有什么高门会要她。 赵端端抬目看她一眼,又垂下头用面前菘菜。 侯府这几日开支骤缩,饭菜简单了许多,她便捡着自己喜欢的一两样用。 赵维民目光微微发沉,不断往口中灌着那龙眼茶,轻叹道:“陛下这回,恐怕是动了真怒了。” 陛下似是憋了许久,这回一口气发作出来,致使一系列人被免职查办。哪怕他是陛下的岳丈,都没获取半点有待。 甚至于,他这个岳丈的免官旨意,还是那批诏书中的头一封。 连阿原也随同他一道,从秘书郎的位置上被罢免。 或许在陛下那儿,这也是他这个岳丈独有的待遇了。 “侯爷,事已至此,不若去求求皇后娘娘,叫她在陛下跟前求个情呢?”徐氏一双手轻覆在他肩上,柔声道,“娘娘虽因妾身的缘故与侯爷有些误会,可亲父女哪有隔夜仇,再怎么说侯爷也是娘娘之父,娘娘总不会拒绝的。” 赵辰微微皱眉,道:“夫人,阿姐在宫中亦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再叫她为父亲、兄长求情,恐怕只会招惹陛下更大的怒意。” 赵维民冷哼一声:“她当然不会拒绝。”正当徐氏面露喜色时,他又道,“她拒绝与否有何区别?陛下又不会听她的。成亲这么久都没笼络住陛下,你当这回陛下罢免我,难道还会给她面子?” 陛下会如此待他,说到底,便是压根没将他那长女放在心上过。 思及此,徐氏也有些着恼,暗道她是白长了那样一张脸,却只是柔柔道:“侯爷,既然娘娘这儿也行不通,这……该如何是好呢?” “等着吧。”赵维民闭了闭眼,略有些疲惫地拍了拍徐氏的手,“你也辛劳了几日,先用膳再说。” 徐氏不由有些失望,他做尚书左丞时都相看不了几个好人家,现在被免官了,空有一个侯爷架子,去哪儿给连枝相看呢? 饭毕,左连枝拿出许多香囊分给众人,说是她亲手缝的:“我的绣艺不大好,还望诸位不要见笑。这几日父亲心绪不稳,我便在里头塞了些干花,可有宁神静气之用。” 当着赵维民同徐氏的面,赵端端皮笑肉不笑地接了,赵原客气道:“多谢左姑娘。” 出了望月轩,行至一僻静无人处,赵端端拍了下赵辰的脑袋:“你今日那番话,只会叫父亲不喜,往后莫要说了。” “可她想要牵连大姐姐。”赵辰紧皱着眉,鼓着脸看她。 这一两年间,赵辰个子窜得快,眨眼已比赵端端高了大半个头,她不得不仰脸看着这个弟弟:“管她说什么,她一介臣妇罢了,哪能牵连到阿姐。” 赵辰垂首应了:“二姐姐,那我以后不说了。” 俩人沿着廊桥,望向波光粼粼池面,赵端端想起刚才徐氏同父亲说,赵舜年今日又被夫子夸了,遂扯着他的耳朵说:“你今日听着她说的话没?马上就要去国子学,你给我再用功些。我告诉你,我也不求你是什么经天纬地之才,但你要是敢比赵舜年差,我把你头都给拧下来!” 赵辰略有些犹疑道:“二姐姐,父亲和大哥都……我还能进国子学吗?还有大姐姐,她会不会因此受委屈啊?” “你管这么多呢?”赵端端又拍了他一下,哼道,“阿姐肯定会想法子的,你只管准备着,就算不能去,你也该要更用功读书,这样以后才能给阿姐撑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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