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羡山拱了拱手,面上划过一抹无奈之色:“不过是拟古人而作,下官得此谬赞,也不过是一时运气好罢了。” 燕王视线在他身上逡巡片刻,正开口欲言之时,赵懿懿换了身素色棉麻衣物,戴了几根素银簪,从里侧走了出来。 见着俩人都立在门口,她不由微微一怔,旋即笑道:“却不想,你们二人倒是在这儿聊开了。” 燕王斜眼看了看陆羡山,颔首道:“臣弟与陆主簿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赵懿懿走在最前边,陆羡山同燕王在后面不远不近跟着,及至到了一岔路口,陆羡山离去后,看着赵懿懿身影越来越远,燕王方问:“皇兄到哪儿了?” 侍从回道:“前几日传来的消息,陛下刚刚巡完常平仓,想来现在正在华阴附近。” 华阴? 燕王估算了下皇帝可能的行程,心中暗想着,这大概也快了。 缓步往前走着,他招了侍从近前,淡声吩咐道:“与皇兄说一声,我今早刚去巡视过,长安府兵一切如常,若是皇兄那边无变动,我即刻调兵往西北。” 调动府兵,当是紧急军情,容不得丝毫闪失与耽搁,那侍从也不敢耽误,急忙下去了。 ----- 一路上,顾祯刻意放缓了速度。 说是要巡视各处,然他心中却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想法,想要见她,又不敢让她见着自己。 怕惹了她心烦。 几处矛盾相交杂着,叫他竟生了些仿若近乡情怯的念头。 愈是靠近长安,便愈发的想放缓速度。 他怕自己见着了,会克制不住心头渴望,要迫不及待地将她拥入怀中。 “既准备妥当,即刻便调兵罢。”顾祯凝着手中邸报,双目微沉,声音亦是带了些沉闷。 吴茂在边上听着,心头不禁叹息了一声。 “陛下可该注意些身子。”他奉了一盏茶水入内,温声劝道,“这一路舟车劳顿过来,您也不曾停歇片刻,又要操心洛阳的事,还得操心长安那头的事,好歹先顾着身子骨罢。” 见顾祯仍在看着公文,神色淡然,甚至连眉毛也没抬一下,他咬了咬牙道:“您若是累坏了身子,娘娘保不准还得心疼呢。” 顾祯心头划过些涩然。 心疼? 若是这般简单就能让她心疼,那倒也值。 可她又怎会心疼。 如今的懿懿,心头早就没了他,恐怕早就恨透了他。 不,她可能,连恨也懒得恨了。 又怎会……心疼。 那股子痛楚淤积在心口处,坠在那儿,叫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却没有任何能够舒缓的法子。 顾祯还是停了笔,起身立在窗口处,看着窗外奔流的渭水,不禁想起了渭水另一头。 如今离了自己,又回了长安,她应当很高兴罢? 想着赵懿懿唇角的笑靥,他心头微漾,怔了片刻以后,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何家如何了?”顾祯沉声问。 吴茂回道:“查出来些东西,却都是些小的,累加在一块也不算什么。因还未查完,那头便未给陛下禀报。” 顾祯哂笑了声,伸手按了按眉心:“那就交给阿舅去查。” 吴茂倏地一惊,陛下此举,这是打算让何家自己揭短呢?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顾祯话中的意思。 自家人揭自家的短,那却是件最快最便捷的法子了。 “是,奴婢这就交代下去,那何相那边,可要再多交代些什么?” 顾祯转着手上的墨玉韘,声音淡淡:“不必,直接让阿舅查即可,阿舅这些年一直防着二房,朕既然给了他这个机会,他可得好好把握住了。” “毕竟这样好的一个机会,可不是时时都能有的。” 帝王声音若缥缈云雾,在拍岸怒号的渭水畔,更显得那声音若隐若现,波光粼粼的水面倒映至驿站屋舍中,时有扁舟划过水面,或有鱼跃而出。 吴茂有些不解,一头雾水地看了眼皇帝,然跟在皇帝身边多年,能做到内侍监这个内官中的高位,他一向知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对了。”顾祯忽的取出一个小锦盒,面上带了些笑,“派人将这个给皇后送去罢,她吃点心时喜欢加一点。” 吴茂认得那锦盒。 是前几日陛下巡完常平仓后,自街巷打马而过,于路边见着一人正在卖杏仁。 颗颗饱满圆润,无论是熬汤或是煮茶,都十分适宜。 陛下便买了一筐,熬了一晚,亲手择了这么一盒上好的出来。 ----- 赵懿懿在长陵留宿一晚,从长陵回来以后,径直入住了上阳宫。 早在皇后来之前,宫人们便已将相思殿洒扫干净,按着洛阳城椒房殿的模样布置过。便是龙池周围的几个殿宇,也一并拾掇过一番。 燕王还以为,她会不愿入住相思殿。 却不想,她一点儿旁的反应也无,只是淡淡道了声知晓,随即便住了进去。 松了口气的同时,燕王却又有些隐忧。 总觉得不大妙。 然这几日以来,赵懿懿却未有丝毫异常,只是每日都会出行玩耍。今日往西市买布匹胭脂,明日便会去东市看香料骏马。 她在东市看上一匹马,据那卖家所言,这匹马是一匹大宛良马,价值连城。 如今,算是贱价出售了。 赵懿懿没有自己的马,听店主夸了一通后,她兴致冲冲的要付钱,却发现钱没带够。 那店主脸色立时就变了:“我说小娘子,你连钱都没带够,那刚才还跟我说了这老半天?你不买便罢了,我还有其他生意,你这一番耽搁,你赔得起么?” 赵懿懿涨红了脸,本来自个理亏,便想着被他说几句算了,不欲多言。 却不想他越说越来劲,她便也沉了面色,恼道:“谁会一下子带这么多钱出来?我让府上管事给你送来就行了,何必这么咄咄逼人。” 那店主见她穿着打扮不俗,身侧婢子一身装束亦是不菲,便知定然是哪个大户人家出来的。然她这个年岁,家里又怎可能舍得出这个钱,便挥了挥手:“行了行了,小娘子你快走吧。若是实在想买,看看别的马儿也行。” 赵懿懿气哼哼地走了。 燕王原本在一处茶铺等她,见她空着手回来,又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连眼皮子都耷拉了下来,不禁笑问道:“阿嫂,怎么了,可是没有看中的?” 赵懿懿抿了抿唇,问他:“你带钱了吗?” “阿嫂是要买东西么?”燕王怔了怔,一时没反应过来。 赵懿懿颔首:“嗯,我钱不够。” 一国皇后说自己钱不够。 莫说是燕王,便是护卫的一众亲卫们,也是恍惚了一瞬,面上露出些许古怪之色。 “阿嫂想买什么,直接带我过去罢。”燕王放下茶盏起了身,作势要同她一道去买下那物什。 “老大。”一个白袍打扮的亲卫拉了拉辛承安的衣袖,低声道,“你说咱们……咱们郎主真这么抠么,夫人出门连钱都不够花的?” 辛承安将衣袖扯了回来,转头狠瞪那人一眼,沉声道:“休得胡言!” 顿了片刻,他又道:“你耳朵聋了,没听着夫人说的?夫人不过是没带够罢了,何时变成了没钱花?” 那亲卫砸吧了下嘴,总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对劲,然迫于辛承安淫威,又迫于陛下的威压,到底没敢继续问下去。 燕王随着赵懿懿,径直去了那间卖马的铺子。 他一眼便看出,这匹马虽还算不错,却并非那店主所言的大宛良马。 “大宛良马?”燕王看着那店主,似笑非笑。 店主见方才那小娘子又回来,还带了个人回来,便知晓是带了人回来买马来了,当即又恢复了最初的殷勤,且更甚十倍。 忙活着倒完茶水,他才傲然点头道:“自是大宛良马!” 燕王从容饮了口茶水,轻声问:“私自豢养、贩卖此马,可知何罪?” 马是军需之一,便是寻常人家或低微些的官吏,也不可用马拉车。寻常的马民间交易无碍,然大宛马是军中所需,便是将领也不一定能有,每一匹皆登记在册,不许民间私下贩售。 那店主勃然变色,恼道:“这位郎君好不讲道理!不愿买便罢了,竟说这些话来唬我!” 燕王道:“你既这般说,看来是觉得你这匹马,必是大宛良马无疑了?” 眼前这人瞧着便不大好惹,被他连声质问一番,店主的声音倒是渐渐弱了下来。 对峙半晌,他先卸了力:“郎君误会,我这马却非大宛马,只因它格外出众,能与那大宛良马一较高下,才谎称是大宛马罢了。” 说着,店主主动压了价,削了两层去。 以这马的价值,按着店主的报价,即便削了两层去,也是暴利。燕王也懒得再追究,便让人付了钱。 赵懿懿在一旁呆住了。 回过神后,她气恼道:“我诚心要买你的马,朝你确认了好几遍,你怎么能骗人呢?” 走后,赵懿懿仍然有些不高兴,即便买了这马,也还是提不起精神来。 “阿祁,你怎么买了呀?”她抿了抿唇瓣,看了眼身旁的燕王,哼道,“这样骗人,就该让他的马卖不出去才好。” 燕王淡声道:“阿嫂方才不是想要么?若是不买,祁怕阿嫂心心念念惦记到深夜,怕是半夜爬起来,也得将这马给买回去。” 正值午后,日头明晃晃的挂在半空中,赵懿懿便戴了帷帽。浅色的纱垂落至锁骨,随风而轻轻摇曳着。 她的脾气向来都去得很快,不过转瞬,便已然忘了先前买马时的不虞,问起燕王该如何养这匹马。 “每日都要牵出来跑上一会儿,以免疲懒了,后面再想跑,可就跑不动了。”燕王笑道,“阿嫂若想了解透彻,可去问问马厩豢养之人。” 他想了想,又道:“阿嫂若想同这匹马亲近,可每日与它梳理毛发。” 赵懿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伸手摸了摸刚买下的玄色骏马,觉得手感不错,又忍不住摸了两下。 忽有侍从近前,在燕王耳畔低语一句。 燕王面色忽变,疾步行至赵懿懿跟前,低声道:“阿嫂,有些紧急宫务亟待处理,我……” 赵懿懿挥了挥手:“那你快去罢,我今日正好想回祖宅看看,我想先在东市逛上半日,待傍晚再去祖宅,等我看完就回去了。” “对了。”她又交代,“我那匹马,你帮我一并带回去可好?” 燕王本来想说的是,让她随他一并离去。 然话还未出口,就被她尽数堵在了嗓子眼里头。 一时间不上不下的,竟是有些说不出话来。 半晌,他才在赵懿懿期许的眸光下点了点头:“成,那阿嫂记着早些回去。”说着,他又朝辛承安招了招手,沉声吩咐,“记着将阿嫂给护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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