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云卿眼神一暗,自嘲一笑,“我父亲与母亲倒是感情很好,可哥哥看看我母亲现在这模样,倒还不如没成过这桩婚,也不必终年为情所困。” 萧澄垂下了眼眸,能如此坦然说出不在乎感情的话,只不过是因为她还没有爱过,故能不为情爱经心自扰。 她不爱天子,也没有爱过其他任何男人,所以对她而言,嫁给谁都没有什么两样,萧澄心里突然一阵刺痛。 萧澄对她道:“你如今是无所谓,可若有一日遇到真心喜爱之人,后悔怎么办?士族婚姻不合尚可和离,可自古及今,没见过休夫的皇后。” “我不会后悔。”魏云卿平静道:“天子喜我还是厌我,我都不在乎,他不喜欢我我也认了,我只是要做皇后,只是要皇后这个身份。” 萧澄眼神复杂,不解地看着魏云卿,不解她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他最后试探道:“妹妹,你是真的想做皇后?还是因为舅母希望你做皇后?” 魏云卿默然,手指摩挲着梅花的花瓣,雪融化在她的指尖,她想起了宋瑾来家中那一日…… 母亲听说流言,气的几近抓狂,对舅舅发了很大的脾气,他们争执的根源,无非都是为了保住她的皇后位。 她不想再让亲人为了自己争执、费心了,一切都是这皇后位惹的祸,她不要了还不行吗? 舅舅离去后,她终于鼓起勇气对母亲说出了那句话—— “母亲,我不做皇后了,我不嫁不行吗?” 疲惫而心力交瘁的宋朝来,在听闻这句话后,揉着眉心的手指突然停顿,眼睛乍然睁开,迸出的寒光击的魏云卿身上一颤。 “你不嫁——” 宋朝来脸上的表情渐渐退去,被一层寒霜笼罩。 魏云卿的话,再度刺激了她脆弱敏感,已经绷成一根弦的神经。 她的脑海中不断回放着魏氏与宋氏祖上辉煌的历史与功绩,百年钟鸣鼎食,簪缨不替,而今人丁凋零,风华渐退,黯然落幕。 她本是广平宋氏最耀眼的嫡长女,本该有着人人艳羡的高贵人生,可她没有儿子,她的丈夫死了,这一切,全毁了。 她愤怒、她慨然、她失望、她痛苦,可她又无可奈何,她恨自己没有儿子,她恨上苍如此不公。 她的自尊,她的骄傲,她的家世都不允许魏氏就这样败落在她的手中。 她只能对着魏云卿,将这一切不满发泄! “你的曾祖,司空宣穆侯,外牧番政,美誉远播。” 她起身,逼近一步—— “你的祖父,中书献文侯,清徽素望,标睨一时。” 魏云卿心中一震,手指微攥,身子开始颤抖。 “你的父亲,纵是英年早逝,名位不显,却是海内名士,天下所瞻!” 魏云卿脑中“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无声碎裂倒塌。 “天地无知,使魏氏绝灭无男,仅汝一女。” 在母亲步步进逼的压力下,魏云卿神色呆滞,踉跄后退。 “你不嫁——” 宋朝来向前走了一步,丝毫不顾魏云卿即将崩溃的情绪,歇斯底里道—— “我的祖父,位极三公,祠以太牢。” “我的父亲,辅政三帝,两朝太师。” 魏云卿,泪流满面。 “我作为宋氏长女,魏氏宗妇,我的家世、我的骄傲,都绝不允许魏氏这样在我的手中没落!” 歇斯底里的呐喊如同风暴一般,挟裹着魏云卿单薄的身躯,少女在愤怒的宣泄中摇摇欲坠。 “你会成为皇后,你会入主中宫。魏氏纵是无男再振门户,你也要让魏氏的列祖列宗随着皇后的身份,载入史册,永垂不朽!” “你要让魏氏在皇后的光辉下登顶!” “你,明不明白?!” 魏云卿全身颤栗,惊恐地看着母亲。 母亲的身影如同一头呼啸的野兽,一点点向她侵袭而来,她背靠着门框,腿上止不住的发软,无力地瘫倒在地上,直到她那渺小的身躯,整个被母亲巨大的阴影淹没…… 那是魏云卿第一次意识到母亲对权力的渴望。 她知道,她的母亲,并不是真的想要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她只是希望用那权力来妆点自己耀眼的家世。 她也不过是这士族门阀政治下可怜的受害者,她只是遗憾于自己没有儿子重振家业,又不想曾经显赫的夫家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没落。 母亲只能竭尽一个女人可以付出的所有努力,扶起这将倾的大厦,来维持魏氏门户不坠。 她是魏氏的女儿,这也是她应该扛起的家业责任。 她只能,做皇后。 …… “我要做皇后。” 魏云卿目光坚定,语气坚决。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应该担起的责任。” 萧澄一怔,看着少女眼中坚决的光芒,默默收回了视线,嘴角牵起一丝苦笑。 他意识到,魏云卿的想法已经完全变了。 他对她道:“可是天子对你如此不满,还欲悔婚……” “都已经过大礼了,这也不是他说不娶就能不娶的。”魏云卿面无表情道:“我相信阿公一定会用尽办法让天子娶我。” 说完,魏云卿顿了一下,又低声道:“我也会尽我所能,让天子点头,娶我。” “妹妹,你这是什么意思?”萧澄不解。 魏云卿避开他的视线,往回走着,“哥哥别问了,我自己心里有谱。” 萧澄默然,跟在她身后,二人沉默着,他知道,此时无论他说什么,都无法扭转魏云卿的心意了。 片刻后,萧澄似下定了决心,对她道:“好吧,既然你已经决定了,哥哥也只能祝福你,不过,我还是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哥哥请讲。” 萧澄郑重提醒道:“妹妹,你记住,入宫后,你就只当不认得我,绝不可跟陛下提起我,也不要让他知道你见过我。” “为什么?”魏云卿不解,他们是表兄妹,认识不是很正常吗?有什么好顾忌的? “我这是为了你好。”萧澄耐心道:“我不希望陛下再对你有任何误解,陛下如今对你就有所不满,为了你和陛下的感情长远,千万不要在陛下面前提起任何不相干的男人。” 魏云卿若有所思,她自幼做男儿教养,虽然在外走街串巷时,她都是顶着同岁的小舅宋琰的名号,可这些事迹,实则还是很不利于她的名声。 她在天子的心中,应该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名门淑女,一个淑女,怎么可能会和外男熟悉呢? 萧澄的提醒,不是没有道理。 过往从未有人提醒过她这些,今日听了萧澄一番话,只觉他是真心为了自己着想。 魏云卿不由心中一暖,点点头,郑重道:“我懂了,谢谢哥哥提醒,我会谨慎的。” 萧澄舒了口气。 * 正月初一早上,魏云卿随母亲一起去了魏氏祠堂祭拜上香。 看着香雾袅绕后庄严肃穆的祖宗灵位,魏云卿不由心神俱肃。 她跪倒,以额触地,肃拜叩首,向先人行礼。 仰望着功勋卓著的先人,香雾模糊了她的视线。 魏云卿心中默念着,女孙云卿,不会给列祖列宗丢人,不会让先人功业沉寂。 魏氏门户,由我撑起。 祭拜后,母女各自回房。 魏云卿将自己独自锁在屋中,一件一件褪去身上的女儿装,取出她最是厌恶的男装,再一件一件地穿上。 她面无表情地对着镜子,熟练的将一头乌发,一丝不苟的尽数束在头顶,直到镜中人,完全变作儿郎模样。 换装之后,魏云卿执起玉鞭,起身离屋。 避开众人的视线,来到马棚牵出那匹雪白的玉狮子,她抚着马头,心中五味杂陈,而后心底一横,翻身上马。 玉狮扬蹄,往太庙方向而去。 正月祭庙,天子会离宫,依礼前往太庙斋宫沐浴斋戒三日方得归,这是魏云卿唯一能见天子的机会。 只要她见到天子,让天子验明正身,证明自己毫发无缺,消除天子的疑虑,流言就再不能伤她半分,就再没有人能动摇她的皇后之位。 她只需要向天子证明。 天空再度飘起细细碎雪,飞舞在少女周围,一身男装的少女,纵马奔行于前往太庙的路上,马蹄踏碎风雪,洁白剔透的冰晶,在马蹄周围飞舞。 活力明艳,熠熠生辉。 至太庙,魏云卿颤抖着手举起一块白玉雁璧。 天子纳后,纳采雁璧,乘马束帛。 那雁璧,是天子的纳采之礼。 她深吸了一口气,扬声对驻扎在外围的羽林郎道—— “广平宋琰,求见天子。”
第15章 见天子 太庙斋宫,灯火通明。 无数小烛随风摇曳,给这肃寂的雪天增添了几分温暖的活力。 萧昱身着长曳及地的暗金龙纹玄袍,鬓眉如墨,肤若白玉,盘膝端坐在蒲团上,于烛火明灭中,静坐焚香。 平原长公主在他身边,回禀着昨夜与宋太师达成的交易。 昨夜公主离开太师府后,因天色太晚,宫门已下钥,便未再返回宫中,又急于在第一时间告知萧昱结果,故而一早便赶来了太庙。 萧昱紧绷了一夜的情绪,在得到这个差强人意的结果时,也终于得以稍稍放松。 他看着宋太师书写的纸笺,嘴角勾起一抹笑,“昆山片玉,华顶闲云。” 不知魏云卿,是否真如宋太师所言呢? 萧玉姒脸上露出赞叹的笑意,“到底是太师,真名士,自风流,这般品藻赏誉人物的言辞,我是万万想不到。” 萧昱用香勺拨动着金盒中的沉香粉,铺在了莲花炉底压好的香灰之上。 “大婚,一切可以照旧了。” 萧玉姒点头,端起一盏小烛,点燃线香,递给萧昱。 萧昱用线香引燃香灰上的沉香粉,馥郁的香气弥散开,室内顿时香雾袅袅。 这时,梁时轻轻走了进来,惶恐而忐忑地回禀着,“陛下,广平宋琰求见。” 萧昱执香的手一顿,和萧玉姒对视了一眼。 宋琰?宋太师的幺子?交易都已谈成,宋太师又派儿子来做什么? “他来做什么?” 梁时忐忑不言,行至萧昱跟前,惴惴不安的将那一方雁璧呈上,在看清梁时掌中之物后,萧昱脸色大变—— “这是!” 萧玉姒连忙从梁时手中拿过雁璧,半张着嘴,难以置信道:“这不是陛下向魏氏纳采时用的雁璧吗?” 萧昱心口一紧,神色复杂。 萧玉姒握紧雁璧,当即明白了一切,语气复杂道:“坏了,这小皇后沉不住气,自己找上门儿来了。” 在流言四起的时候找过来,跟献身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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