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闭眼,她就想起天子那清澈无波的眼睛,宽厚温暖的手掌。 翻来覆去,辗转反侧。 最后,她踢开被子跳下床,又来到了那个楠木柜前,她轻轻打开柜子,取出了柜中那一领天子的狐裘,抱到了床上。 她缩起身子,将自己整个包裹在宽大的狐裘之中,闭上了眼。 在天子的温暖中,她渐渐睡去…… 恍恍梦中—— 鼓吹震震,金石作响,凤冠霞帔,红帐春暖。 天子再度对她伸出了手,引她登临高台,俯瞰四方。 文武公卿伏倒于地,跪拜山呼之声,震耳欲聋。 她将入主中宫,她将母仪天下…… * 清露晨流,微风习习。 魏云卿打了个哈欠,从梦中清醒。 初来陌生之地,睡不习惯,致使一夜梦魇,头脑昏沉,她揉着太阳穴,习惯性的叫了冬柏。 却无人应声。 她看了看四周的陈设,脑中一懵,珍奇绝丽,不可名状,却不是她的房间。 这时,一名女史带着十几名宫人鱼贯而入。 魏云卿立刻裹了裹身上的被子,看着屋里突然出现的一群陌生人,微微无措。 宫人们排排跪倒请安。 她警惕地看着跪了一地的宫人,猛然想起来,昨日大婚,她现在已经是皇后了。 领头的女史年约十七八岁,鹅蛋脸面,长挑身材,容貌端庄,举止娴雅,行礼道:“女史徐令光请皇后殿下安,贺皇后长乐未央。” 魏云卿眉梢一动,抬眸看向女子,徐? 入宫前,姑姑曾跟她讲过一些后宫的情况。 先帝为薛皇后虚设六宫,故后宫之中,并无先帝嫔妃,只有几位显宗皇帝的嫔妃在世。 显宗的嫔妃,是萧昱祖母辈的人,只是这些老太妃,早早就被迁移到北宫居住了,所以后宫的情况并不复杂。 起初,年幼即位的天子,是由年轻守寡的二婶临川太妃荀氏入宫母养。 后荀太妃因干预朝政,触犯禁忌,被朝臣驱逐出宫,后宫诸事才皆由天子保姆,长御徐氏暂掌。 姑姑有特别跟她提过这位徐长御,侍奉先后,抚养天子,很有恩情,深得信任。 只是徐氏年老,近来病倒,宫中诸事便由其侄女儿暂摄。 眼前这位徐姓女史,应该就是徐长御的侄女儿了。 “怎么是你来?昨日的女史呢?” 徐令光回道:“昨日只是临时的礼仪女史,皇后入宫,本该由徐长御亲自侍奉,只因徐长御染疾,恐病体冲撞了皇后,遂派奴婢来服侍皇后。” 魏云卿暗忖,长御是后宫女官之长,皇后近侍女官,侍奉皇后左右。 她初入宫中,诸事不熟,空有身份,并无实权,宫中事务依然是由年长的女官代掌。 宫人畏惧外公权势,才对她不敢不敬,可外公年迈,不能护她一辈子,为了在宫中的长远,她必须树立自己的威权。 魏云卿边思索着,边从床上走下。 一宫人端来玫瑰水,细细为她清洗玉面纤指,一宫人将紫薇露捧至她面前,请漱檀口。 她不太习惯这样被人伺候。 魏氏以诗礼传家,家中奴婢也会教她们粗通诗书,没有如此谦卑的。 可内官为了阿谀宋太师,对魏云卿的生活起居必然是无一不细致,处处讲排场,只为体现她一国皇后的尊崇。 故而服侍的宫人也必须仰望着高高在上的她。 清洗之后,典衣宫人捧着今日要穿着的衣物上前,徐令光亲自服侍魏云卿更衣。 她身量高挑,今日穿了一件绛红色皇后常服,锦袍织金绣,丝履缀明珠,愈发衬的她肤白若雪,惊艳独绝。 更衣后,魏云卿于镜前落座,掌栉梳的宫人开始为她梳发,宝髻松挽,云鬓堆鸦,又簪以珠翠步摇,光华璀璨,不可名状。 徐令光从螺钿宝匣中取出一支鸾凤金步摇,道:“这支步摇是薛皇后的旧物,陛下特命取出,赐予皇后殿下。” 魏云卿对着镜子,扶了扶发髻,她做男郎的时间,远多于女郎,除了大婚那一日,日常从未戴过如此多的首饰,只觉脖子压得疼,可天子的赏赐,又不能推辞,便道:“戴上吧。” 大婚第二日,新妇应当拜舅姑,可先帝和先后驾崩多年,便也无需拜见了。 徐令光告诉她,宫里早年还有六七位显宗未生育子女的老太妃,时光荏苒,如今只剩两人尚在北宫了。 皇后正位中宫后,老太妃们本该来拜见,只是天子顾念太妃们是长辈,又年老,便免了她们的朝见。 魏云卿点点头,她本也无意折腾老人家,可叹偌大的建安宫,竟然只住着她和萧昱两个主子。 着实冷清。 宫人们为她描眉点妆,她本就天生好颜色,肤如凝脂,唇若含丹,不妆而自艳,过分的妆点,反倒破坏了她天然的风姿。 才淡扫了翠眉,魏云卿便摆手道:“算了,就这样了。” 徐令光看着铜镜中女子俨若天仙的容颜,心中惋叹,老天到底是不公平的,她有如此家世,又有如此美貌,偏又有了如此身份。 勉强一笑,奉承道:“皇后天生丽质,不妆而艳。” 魏云卿拢了拢鬓角,看着镜中盛装的自己,一时恍然,问徐令光,“陛下那边有什么吩咐吗?” 徐令光道:“徐长御说,让皇后殿下梳洗后于宫中暂侯,若有安排,陛下自会派礼官来传召。” 魏云卿眉尖微蹙—— 帝后大婚,大赦天下,臣民大酺三日,萧昱是有三日清闲的,只是他昨夜未留宿显阳殿,魏云卿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想什么。 不知道萧昱是不是把她忘了。 怎么能不管她呢? 哪怕派个人来问候一声呢? 魏云卿腹诽着,即便是对她有误解,也不能一直这样晾着,总得给她个机会解释吧? 正腹诽之际,式乾殿派了个内监来传话,小内监眉清目秀,年纪不大,看着慈眉善目,腼腆沉静,脸上含笑,如沐春风。 徐令光附耳低声告诉她,是陛下跟前侍候的中常侍,梁时。 梁时敛襟整肃,于帘后跪倒行大礼请安。 魏云卿隔着帘子道:“梁常侍无需多礼。” 梁时伏身道:“奴婢向皇后殿下请安,不敢不周全。” 魏云卿示意他平身,“梁常侍是有何事?” 梁时起身,回道:“陛下派奴婢给皇后传话,待皇后收拾妥当后,请皇后移驾式乾殿用膳。” 魏云卿眼神一动,不解,“用膳?” “俗话说,长姐为母,陛下自幼被平原长公主照拂,恩义深重,所以陛下今日请了长公主于式乾殿用膳,希望皇后能至式乾殿一聚。” 魏云卿一怔,平原长公主? 又是她。 略一沉思后,魏云卿道:“劳梁常侍转告陛下,我稍后便至。” 梁时颔首,告退。 魏云卿沉默着起身,身上的环佩发出泠泠的撞击声。 徐令光扶着她,提醒道:“长公主是去年年底自并州回京的,一早就被召入宫中了。” 魏云卿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准备前往式乾殿。
第21章 惹君怒 二月春暖,澄空如洗。 魏云卿甫至式乾殿,就闻殿中传来阵阵男女自在谈笑的声音。 看来平原长公主已至了。 殿外的小内监见皇后凤驾至,忙进殿内传话,殿内的谈笑声渐息。 魏云卿整襟,款步进殿。 萧昱下手位站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妙丽女子,女子见魏云卿进殿,无言垂首屈膝行礼。 徐令光悄声对她道:“那就是平原长公主。” 魏云卿侧眸扫了女子一眼。 传闻平原长公主是皇帝背后真正的垂帘听政人,可今日见她如此谦卑恭敬姿态,倒不似传言那般张扬强势。 行至殿中,魏云卿缓缓跪倒,淹然百媚,姿行俱美,环佩轻撞,玉声璆然,嫣红的裙摆在地板绽放,艳若灿莲。 “臣妾拜陛下圣安。” 萧昱微一点头,对她抬抬手,“今日是家宴,不必多礼。” 魏云卿起身站定。 萧玉姒又向皇后行礼。 魏云卿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萧玉姒,她只在宋开府葬礼上跟她有过匆匆一面,今日才算真正看清了这魏国第一公主的形貌。 美姿仪,淡丰容,林下风。 双方见过礼后,萧昱看着魏云卿,一眼便看到了她头上所簪薛皇后的金步摇,和她很是映衬,道:“皇后今日很美。” 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语调平淡的赞美着。 魏云卿没有吱声,静静垂眸而立。 “过来。”萧昱道。 过来?他明明昨夜才不告而别,弃自己而去,今日怎么就能若无其事的对自己如此亲密热情? 天威,真是莫测。 “到朕身边来。”萧昱见她出神,继续提醒道。 魏云卿回神,迟疑地走到萧昱身侧,挨着他坐下,如水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再无需他多吩咐一句。 端丽明艳的容貌乍然入眼,萧昱神色微动,女子的幽香在身侧弥漫,将他淹没。 萧昱神色自若,很自然地挽起魏云卿的手。 萧玉姒看着二人,笑道:“妾本以为陛下与皇后过往不曾见过,婚后还需要时间磨合,不想竟和乐至此,果然是天定的姻缘。” 萧昱唇角挂着浅笑,拇指摩挲着魏云卿的手指,女子纤指如玉,微透凉意。 魏云卿手指在他掌中蜷缩,她猜不透天子的心思,只能静静配合着他的表演。 萧昱柔声嘱咐她道:“以后过来,都不必再行如此大礼。” “陛下宽容降恩,臣妾却不敢不敬。”魏云卿不卑不亢。 萧昱嘴角微扬,指着萧玉姒道:“这是长姐平原长公主。” “久闻公主令名。”魏云卿颔首。 “妾亦早闻皇后美名。”萧玉姒笑道:“昆山片玉,华顶闲云,传言诚不欺我。” 魏云卿抿唇不语,那不过是弭平无牙谣言后,外公又派人为她造势罢了,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了挽回她这皇后的形象。 “我记得你问名帖上书字长君。”萧昱转移话题道:“有小字吗?” 魏云卿诚实道:“客儿。” “客儿?”萧昱不解,虽说富贵人家为了孩子好养活,都会取个贱名,可她这小字也着实奇怪,“怎么取了这样的小字?” “因为出生时,有祥云盈室,祖母说,此乃天上贵卿,客居吾家。遂为我取名云卿,小字客儿。”魏云卿解释道。 云送贵卿,天上来客。 “原来如此。”萧昱了然,“卿卿。” 卿卿—— 魏云卿心中一动,诧异地看着萧昱,就这样猝不及防的得到了新的称呼,来自她天子夫君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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