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不会伤人。”萧昱说着,对她笑了,“何况是对着你。” 魏云卿动作微滞,垂下眼眸,缓缓收回手指,低声道:“你不是要睡吗?再不睡,我就走了。” “好,睡了。”萧昱浅笑着,闭上了眼。 这时候,恰好夜风吹动窗外的修竹,竹叶婆娑,给他们身上披上一层摇曳起伏的竹影。 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夜晚,魏云卿一个人,静静观察着天子。
第60章 鸿沟(已修) 荀太妃丧礼持续月余, 下葬之日,帝后亲临葬礼。 车驾自大夏门出,过北市,沿途清道警跸。 经历代帝陵, 至西山宗室亲王陪葬墓区, 将荀太妃合葬于临川王墓。 六月之夏,已是酷暑难耐, 魏云卿素不耐热, 今日又穿了繁复厚重的素色礼服, 早已被热的满头大汗,她悄悄观察着身边的萧昱, 情况看起来也不比她好多少。 葬讫,帝后先行登车离去。 车驾中的冰鉴吹出丝丝凉风, 方缓解了二人的酷热不适,魏云卿取出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 萧昱目光瞄到她的动作, 见她要收起帕子, 便道:“给我也用一用。” 魏云卿手一顿,看着端坐一旁的天子, 捏了捏帕子,然后认认真真的帮他擦掉了额上那一层薄汗。 萧昱身子一僵, 香气在鼻尖萦绕。 冰鉴的凉风继续吹着,热汗一去,顿觉神清气爽。 魏云卿面色如常, 将帕子收入怀中, 玉指勾起了一些车帘,看着街上的情景, 避开天子的灼灼视线。 “这里是北市吧,可惜今日清道,看不到街上的繁华情景了。”魏云卿看着马车外的情景道。 “你要是想看,下次带你出来看。” “我去过南市,南市可比北市热闹多了。”魏云卿笑着,“南市邻着清溪,逢年过节的时候更加热闹,清溪灯会,更是美轮美奂。” 说完,魏云卿语气蓦地一顿,想起大婚之夜,他问自己灯谜之事,不由垂下了眼,清溪灯会,他自是见过。 “嗯,是很美。”萧昱也想到了上元夜之事,面色微不自在的敷衍着。 魏云卿心不在焉看着车外,二人遂不再言语。 天子仪仗浩浩荡荡,驰行于街道上,隆隆车马压的整条街都在震动。 临街高楼上,此刻早已聚集了几个无所事事的世家子弟,想要趁机一窥帝后天颜。 隔壁一个单独的临窗雅座上,宋逸端坐着,对面坐着一个年轻男子。 “这扇面我都跟你求了多久了,怎么偏偏今天舍得给我了?”殷恒淡笑着,“还约在这么个地方。” “离家比较近罢了,给了你,我便回家了。”宋逸取出袖中的折扇,“夏月将尽,希望不晚。” “不晚不晚,这天还热着呢。”殷恒说着,就打开扇面津津有味地欣赏着,他这回京后,本来是要安排皇后少府之职,可惜皇后任命了杨氏女郎,这杨女郎又跟宋逸关系匪浅,今日拿了他的扇面,算是安慰吧。 宋逸转过头,看向窗外。 车驾越来越近,隔壁众人激动了起来。 “快看,来了来了,我没骗你们吧,都说了在这里肯定能看到。” 众人一拥而上。 “哪里哪里?哪个是皇后的车驾,听说皇后美若天仙,我还没见过天仙,真能美成那样吗?” “我哥上巳的时候在宫里见过皇后,说是真的无愧昆山片玉,华顶闲云。” “快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在建安尉骑兵、卤簿里三层外三层的簇拥中,驾着六匹黑色骏马的帝后车驾临近,那道白纱帷幔始终紧闭着,众人只能眼巴巴透过帷幔看着那个朦胧的外形。 就在这时,女子纤纤玉指自车内探出,轻勾窗幔,好奇地往车外看着。 日光透窗,肤色玉曜,步摇轻晃,暖阳给她脸上撒上了一层朦胧光影,一身素服,更显其色灼灼,艳色四射,令人不敢迫视。 众人屏住了呼吸,呆住了。 那一瞬的绝世风华也映入了宋逸眼中。 帷幔很快落下。 帝后车驾渐行渐远,宋逸转头,若无其事地低下了眼。 * 裴家大哥在秦州担任薛太尉的长史,薛太尉还朝时,也会随薛太尉一同回京。 这日,裴家兄妹欢喜在家看着大哥来信时,下人来报,说有一位河东的柳郎君求见。 裴智容面露喜色,知道是自己的意中人如约来找她了,拔腿就要往门外去。 这时,胡法境带了一群丫鬟仆妇,浩浩荡荡而来,将她拦下。 裴智容蹙眉,“阿奴,你让开。” 胡法境不为所动,看向裴通,“小舅,你就这么让小姨出去?” 裴通面色为难,看着裴智容道:“妹妹,你先回房。” “哥哥,你……”裴智容不可思议,怎么连哥哥也不帮她了? “大舅马上就要回京了,若是让他知道你们做了这样败坏家风的丑事,恐怕是宁愿掐死小姨,也不会让她嫁给那个穷书生,小舅若真是为了小姨着想,就该立刻撵走门外之人。” 裴通劝着妹子,“妹妹,你听话,先回房,这件事让哥哥去解决。” “我不回去,我要去见他。”裴智容摇着头,就要推开仆妇出门,“你们都让开。” 胡法境给左右使眼色,仆妇们立刻上前抓住了裴智容。 裴智容挣扎着,“你们放开我,阿奴,你这是做什么?” “把女郎带下去,好好看管。”胡法境冷冷吩咐,仆妇们不顾裴智容的挣扎哭喊,强行将人绑回了房。 “哥哥。”裴智容向裴通伸手求助。 “妹妹……”裴通心有不忍,向前追了一步。 又被胡法境抢先一步,她隔开二人,冷冷提醒裴通,“小舅想清楚了,你要真帮了小姨,你这辈子的仕途就到头了,还要连累整个裴氏被世家排挤。” 裴通心里一咯噔,胆怯后退。 胡法境心里正为齐王守孝之事憋火,一想到齐王不要她出身高贵的小姨,却想娶一位家世寒微的婢女,就对这些寒门子女愈发深恶痛绝。 怨气无处发泄,这姓柳的来的恰是时候,她冷冷道:“小舅看好小姨,我去打发了这姓柳的。” * 府门外,青年相貌清俊,面容平静,一身干净平整的布衣,不卑不亢,垂手立于石阶之下,低调寒酸的模样,与这朱门大户形成强烈的对比。 胡法境出门,立于石阶之上,居高临下,高高在上的睥睨着他。 柳弘远见有人出来,方上前几步,拱手作揖,从容行礼,“劳烦姑娘,让我见见智容。” 胡法境轻蔑冷笑,语气傲慢冷漠,“柳生回去吧,她不会见你的。” 柳弘远作揖的手又低了几分,深深埋下腰骨,“我答应过她,会来找她,请姑娘让我见见她,让我和她当面说清楚。” “你的底细,我一清二楚,你是河东人,自幼家贫,靠为人佣书,赚取润笔之资为生。女郎在河东祖宅探亲时,你出入裴家抄书,女郎欣赏你的才学,因而倾心。” 柳弘远眼神一动,没有作答。 胡法境冷漠嘲讽,“你这种人,我见多了,出身寒微,不甘平凡,总想傍个高枝儿,哄骗个单纯贵女,一步登天。女郎糊涂,我可不糊涂。” 柳弘远不怨不怒,语气依旧谦卑恭敬,“我只是想见智容一面。” 胡法境鼻腔冷哼一声,一点一点揭露着残酷现实—— “柳生有二十岁了吧?你这种出身,就算读过几本书,有几分才学,在州郡做个文书主簿,做上七年八年,可能有机会担任个七品县令,在几个县中调动个十年八年,也至高不过六品,而这时,你已年近四十了,哪怕你六十致仕,最多也就做到个五品太守,可是,你能活到六十吗?” 胡法境轻蔑地笑着,一点一点碾碎青年的希望。 “可世家子弟入仕,起家就是六七品,高门五品起家的比比皆是,你努力一辈子爬到的最高位置,不过是他们的起点罢了。” “你一定觉得这很不公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可是,贵种,就是因为生而高贵,累世名徳,子孙相承续。不然为何那么多人挤破头也想拼个封侯,荫及子孙?你这种人,永远都爬不上来的。” 青年沉默,默默忍受着傲慢贵女的嘲讽、轻视,贫而无谄,无非是想再见裴智容一面,他答应了会来建安找她,他就要完成对她的承诺。 “为什么这些世家能传承上百年?因为门阀政治是靠联姻,将各大家族的利益连起,他们都各自经营了几十上百年,势力盘根错节,就好比一颗大树,你看不清它的根基有多深。” “哪怕真有一日你走了大运,得了贵人赏识,在朝廷有了一席之地,可你一个新出门户,不,可能连门户都算不上,妄图挤进这些累世公卿的根基之间,人家凭什么接纳你?” “我知道,你一定很不甘心、很不服气,可世家规则就是如此,你不服气,你想打破这套规则,可是,你有这个本事吗?” 青年垂首,紧攥的手指渐渐苍白。 “魏国是士族与皇帝共天下,非与百姓共天下。所有政策的制定、执行者都是世家,那些侵犯世家利益的政策必然执行不下去,世家怎么可能背叛自己的利益?当年度田,庐江大乱,死了那么多人,依旧收效甚微,你想撼动这些世家,无异于蚍蜉撼树!” “如果你真的爱她,就应该放过她,你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们之间的身份、阶级鸿沟,永远无法逾越!” 一字一句,如同一根根寒针,刺在青年身上,折尽他的全部尊严,他依然固执的请求着,“请你让我见见智容。” 胡法境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渺小如蝼蚁的青年,竟也是个倔脾气,还在痴人说梦,她不再规劝,而是冷冷吩咐下人,永绝后患—— “把这个无知狂徒,给我丢到西山,喂狼。” * 与此同时的内院,仆役们拿来一条一条的门板,封死在裴智容的窗门上。 屋内,少女哭着哀求。 “开门,放我出去,哥哥,放我出去,我求求你,让我见见他。”裴智容痛哭流涕,在屋内不停拍打着们,门外传出咚咚的钉木头之上,她趴在门板上,绝望地看着门被一点一点钉死,“哥哥,开门,求求你……” 屋外的裴通心乱如麻,不忍再听,转过了身,快步离去。 他心疼妹妹,可更爱惜自己的前程,他有责任维护裴氏门户不坠。 光,渐渐从裴智容眼中消失,她的身子,也如同那被一点一点封死的光线一般,一点一点瘫倒在地,堕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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