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惊阙但笑不语。 江颂月审视他片刻,懂了,人家这么多年的夜鸦山三当家不是白做的。 她有点为难,有人手可用当然是好的,可与贼寇有牵扯,始终是个隐患。她能接受这样的闻人惊阙,就怕哪日事态超出控制范围,连累了家中人。 眉宇中的愁绪被闻人惊阙看到,他嘴角一收,道:“夜鸦山并非全是穷凶极恶之徒,许多是被迫上山的,今已从良。不过月萝既然不喜,今后我不与他们来往了便是。” 江颂月不知这么做是好是坏,犹豫时,马车停住。 她掀开帘子,偏头一看,见前方不远,有人策马而立,正好拦住他们的去路。 雨雾模糊,江颂月眯着眼多看了会儿,隐隐觉得拦路人有些眼熟。 这时卫章靠近,道:“县主,姑爷,对面是国公爷派来的人,说国公爷就在前方的亭子里,想邀县主与姑爷过去一叙。” 江颂月皱眉,她与辅国公没有任何可谈的,也不想谈。 不过看对方的架势,不谈,他们怕是不能轻易离开。 “我去便好。”闻人惊阙扬起的嘴角收平,眼神平静,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与江颂月道,“月萝,你与祖母继续往前,我下去与祖父说几句话,很快就追上你们。” 一行人相遇于两个村落之间的狭窄官道,因连绵雨珠,官道两头望不见一个人影,唯有两侧抽出新枝的树木被雨水敲击出“啪嗒”的落雨声。 山青树绿,四下静谧。 闻人惊阙下了车撵,从侍卫手中接过油纸伞,环顾一周后,眉头微微蹙起。 正潜心琢磨,听见身后响动,回头一看,江颂月跟着出来了。 他将伞移到江颂月头顶,扶她下来,问:“要去与祖母同乘?” 江颂月道:“我是来找你的。” 闻人惊阙知道自家事让人糟心,不想江颂月为此烦扰,劝她与江老夫人一起先走。 江颂月不依,抓着他撑伞的手腕,道:“上次与你生气,将你赶出去独自面对你祖父……” 江颂月是后悔的。 这次,她想两个人一起面对。 有些话不必说尽,听的人已然懂得。 闻人惊阙笑起来,没再说反对的话,而是看了看侧前方被雨雾朦胧了的山林,问:“月萝,你觉得陈瞩是偏信流言,还是更偏信我?” 江颂月掂量了会儿,道:“寻常情况下,该是信你的,但牵扯到夜鸦山,就难说了。” 她觉得闻人惊阙是和夜鸦山匪徒有牵扯,但他是去清算少年时的旧事,不算为虎作伥,不该获罪。 可当年若非太后舍身相护,陈瞩早就死在余望山手里了,哪能有今日高坐龙椅的威严? 他对夜鸦山匪很是谨慎,定是不能轻易打消疑虑的。 闻人惊阙想重新获得信任,有点难。 “无法证实我的罪名,也无法洗脱我的嫌疑。月萝,若你是陈瞩,你要如何处置我?” 江颂月迟疑起来。 她与陈瞩见面的次数不算少,偶尔会有交谈,但对这人并不了解,也无法代入陈瞩的身份去评判闻人惊阙。 她诚实摇头。 “他会试探我。”闻人惊阙道。 江颂月微微怔住。 根据夜鸦山宗卷记载,数年前夜鸦山内部自相残杀,两个首领与大批贼寇死于非命。闻人惊阙是三当家的,他没死,就代表着其余贼寇尚且在世,并且由他差遣。 现今的闻人惊阙失去官职与家族的庇护,此时遇险,会有人手相助吗? 江颂月想通了,心神一凛,抓紧了闻人惊阙的手。 “只是试探,没有万全的准备和充足的证据,他也怕引起世家的恐慌,所以,不必忧心。”闻人惊阙指引着江颂月看向不远处的亭子,“何况还有祖父在。” 烟雨笼罩的四方亭下,辅国公坐在石凳上,不怒自威。 更远处,山林呼啸,阴雨绵绵。 “待会儿怕是会有意外。”闻人惊阙语气依旧轻松,道,“月萝,我知道你想与我一起面对,但没这个必要的,也不必为我忧心,陈瞩不会下死手。” “去吧,月萝,与祖母先去前面的城镇,不出两个时辰,我必将追赶上去。” 见江颂月眉头紧皱,他又道:“月萝,你留下,祖母必定也要留下,会让我分心。” 江颂月权衡了下自己留下的作用,这才狠下心来,道:“你要尽快追上。” 闻人惊阙笑吟吟地点头,牵起江颂月的手往江老夫人的马车走去。 走到一半,江颂月突然挣开他,转过身来,紧紧将他抱住。 这一抱太突然,力气有点大,撞得闻人惊阙手中油纸伞摇晃了一下。 他当江颂月害怕,调笑道:“许多人看着呢,月萝,这会儿不怕羞了吗?” 江颂月没接他的话,过了会儿,道:“那日我只是想吓唬吓唬你,没想真的动手伤你。” 她的脸埋在闻人惊阙肩上,声音沉闷,听着很是愧疚,“我也不喜欢满身伤疤的男人,你不要再受伤了。” 闻人惊阙愣了下,感受到后肩的抚摸,明白过来,江颂月在说上次他夜闯江府,被她用匕首划伤的事情,也在叮嘱他千万小心。 “没事的。”他抚摸着江颂月的长发,轻声道,“不会再受伤的。” 两人耽搁的这会儿时间,江老夫人察觉出不对劲儿,从前面的车厢中探头回望。 闻人惊阙看见了,道:“再这样,要被祖母看出来了。” 江颂月这才掩藏起情绪,心情复杂地寻江老夫人去了。 . 为教养几个孙儿,辅国公耗费了极大的心血,每个孙儿,他都了若指掌,所以在听见闻人惊阙曾混入夜鸦山,并且做了三当家的流言之后,有惊讶,但并不怀疑。 他也知道流言是闻人惊阙放出的,同样清楚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逼迫他放手。 辅国公是不肯放手的。 此时见到曾经最看好的孙儿,他只有简单的一句话:“为了这么个女人,不值得。” 闻人惊阙在他对面坐下,面上带着舒朗的笑,一派谦谦君子的模样,道:“祖父越是觉得不值,孙儿越是想把心掏给她。” 辅国公眼底阴寒,冷冷道:“你就不怕我杀了她?” “祖父大可一试。” 辅国公花白髯须抖了抖。 祖孙间的较量如何凶狠无妨,但只要他敢明确地对江家的人下手,闻人惊阙便有了向他动手的理由。 他教出来的亲孙儿,下手一点不比他轻。 辅国公冷嗤一声,道:“我可以放你自由,但你须还府邸清誉,往后不得插手府中任何事物。江颂月同理,若她再敢对府中事指手画脚,我必不饶她。” 闻人惊阙知晓,这些指的是闻人雨棠和闻人听榆的婚事。 这两人本该按辅国公的意思,一个远嫁,一个入宫。 前者因为江颂月插手,求得圣旨赐婚,后者则是在闻人惊阙的推动下,于两个月前,被司徒少靖在宫宴上求娶,辅国公获知时,为时已晚。 辅国公确定闻人听榆与司徒少靖没有什么接触,所谓亲事,不过是个给她自由的幌子。 司徒少靖没有理由帮一个不相熟的姑娘,其中必是闻人惊阙的手笔。 而闻人惊阙与几个兄妹没什么感情,他多管闲事,都是从与江颂月成亲开始的。 闻人惊阙明白他的警告,无奈道:“祖父放心,回去后我会看着颂月,再不让她与不相干的人来往。” 辅国公冷笑。 祖孙二人没什么可谈的,说完这些,就相当于撇清了关系。 辅国公站起,外面侍卫见状忙撑伞来迎,就在他将踏入霏霏细雨时,身后的闻人惊阙问:“若只为这事,祖父不必亲自出城。” 辅国公脚步一顿,回头看去,问:“你觉得我此行还有什么目的?” “说不准。”闻人惊阙浅浅一笑,遮住眼底酝酿起的寒意,道,“这么多年来,孙儿偶尔能瞒过祖父使些小手段,但隔不久就会被识破。祖父的心思,孙儿却从来都猜不透。” 辅国公不受他的吹捧,转过身,在侍卫的陪同下,走进潇潇雨幕中。 他身后,闻人惊阙安静地坐着。 直到辅国公的背影消失不见,他环顾四周,看了看风雨凄凄的草木,听了听依然静谧的山林,重重叹气,看向辅国公留下的几个侍卫。 “还不动手?” 亭外的几个侍卫右手搭在腰间佩剑上,神色惊诧,互相看了看,手指将剑柄抓得更紧,却无人开口、无人将利刃拔出。 闻人惊阙道:“再不动手,就要有人与你们争抢了。” 言毕,只听风雨声舒尔转急,冰凉的雨水拍打进亭下,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锐利的破风声。 “笃”的一声,长箭刺在闻人惊阙脚下。 侍卫心中一凛,长剑骤然出鞘,指向了独自坐在亭中的闻人惊阙。 . 抵达最近的小镇后,江颂月安顿好祖母,算着时间已经过去一个时辰,没看见闻人惊阙的影子,心中始终难安。 又等了两刻钟,犹豫着是否要派人回去接应,卫章来道辅国公跟了上来,想与她见上一面。 辅国公跟上来了,闻人惊阙不见踪迹。 江颂月心中一沉,快步往外。 两人在客栈冷清的大堂相见,看见江颂月的第一眼,辅国公说出了对闻人惊阙所说一模一样的话,“你不值得。” 与闻人惊阙成亲后,江颂月见过辅国公数次,但从未这样面对面地谈过话。 以前她以为辅国公只是对她的商户身份心有介怀,经过这几个月的事情,江颂月彻底明白,人家是根本就没把她当做孙媳妇,打心底没把她这低贱的商户放在眼中,才视她为无物。 对方态度恶劣,江颂月也不必留情,冷淡道:“换个人为了我抛弃名利与氏族,我会觉得惭愧,替他不值得。但是有你这样的祖父与那个不管不问的父亲做陪衬,哪怕我有再多的短缺、身份再低下,也是值得闻人惊阙为我放弃所有的。” 辅国公看了她两眼,摇头,“无知小儿。” 话中的轻视丝毫不见遮掩。 江颂月心中恼火,毫不客气地反驳:“我或许不如你懂的多,但你孙子就是喜欢我,愿意为了我与你为敌!” 这话戳中了辅国公的痛处,苍老的双目抬起,阴沉地盯着她,半晌,道:“你可知以前我为何不插手你与玉镜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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