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瞥了一眼原帖,运笔飞快:“回来之后,我往深处想,更觉有趣,林召已然入彀,无论救不救得下来,只要他死了,这一局就破不了,说不得连封平侯自己都会被牵涉进来——春巡归来后,政事堂算开年大账,可有许多亏空呢。” 烟萝心中跳了一跳。 去岁江南天灾,赋税少收,禁宫内还失了一场火,修缮尚未完成,国库正是缺钱之时,叶亭宴若在宋澜面前提上一句,宋澜难道想不到此处? 落薇没有继续往下说,只是悠悠地道:“无论如何,封平侯都要血亏一场,能不能保命都要看造化,如此,玉秋实与封平侯也必生龃龉。试想,封平侯尚且如此,其他人又该如何?寒心一生,冰封千里,想回暖可就难了。” 烟萝为她研墨,缓缓想来,摇头叹道:“此计当真诛心,小人听着心惊肉跳。” 落薇伏案写字,不知想起什么,笔尖一顿,浓墨落了一滴:“不过,世间确实无人能够算无遗策,叶三的谋划到底还是出了变数——他本想趁宋澜遇刺时射出一箭,博他更多信赖,谁知一番筹备为他人做了嫁衣裳,竟还有一人借了他的东风。” 烟萝道:“小人听说了,好似是琼庭中一名姓常的学士。” “他若是太师的人,同叶三打擂台,倒真是一出好戏,不知能唱成什么样子,”落薇打了个哈欠,道,“罢了,你我便先看戏罢,就算出了变故,他也该应付自如才是,如若不然,当真是辜负本宫的期望啊。” “戏若唱得好了,咱们还能再添一把火呢。” 宋澜今日本要来寻她,她借口受了惊吓,推辞了,如若不然,还不知能不能睡个好觉。 帖子临完,落薇拾起来看了一眼,不屑道:“太师的字,想必是早年间便定了形,其间充斥着本人一丝也无的风骨,帖中所叙,他也全然不惧,可见字如其人,实在不准。” 烟萝顺着她的目光去看,只看见后半段写的是—— 未有生而不老,老而不死。 形归丘墓,神还所受,痛毒辛酸,何可熟念。 善恶报应,如影随形。 必不差二。[2]
第26章 纯白不备(二) 前殿熏香,纱雾飘拂,政事堂堆满了大胤开国以来几百年的古籍,高比廊柱,群臣肃然端坐在书山之下。 为首的玉秋实一袭绛紫官袍,面色凝重。 隔着珠帘,落薇瞧了一眼。 殿中不算明亮,她先看见的是对方的白罗方心曲领,天圆地方、象法天地。 宋澜轻咳了一声,刘禧便上前去,将搁在众臣之前的金枝烛架上最上端的一支蜡烛燃了,随后和他的徒弟刘明忠一同往帘前两端一站。 于是众人便知,今日一场议事如此算是正式拉开了帷幕。 照大胤惯例,本该是天子坐堂上,诸臣围坐论政,只是如今宋澜尚需垂帘,皇后又自请退早朝,商议过后,只好每月月中开政事堂一次,请帝后同至。 玉秋实身侧摆了一鹤形香炉,正是云山缭绕,然而他今日心中并不安定。 距离暮春场刺杀案已近十日,这十日以来,禁中无一丝消息,安静得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然而这样的平静,却远比雷厉风行地处置了更加慑人。 林奎山十日来频频登门,求他救命,他虽儿女众多,正室嫡出的儿子却只有这一个,自小便疼宠骄纵,倘若折损此处,便是要了他半条命去。 林召此人在汴都声名狼藉,是位横行霸世的花花恶少,这几日他派人打探,手下人回禀,林召早些年间手中不仅有人命官司,更是牵扯过天狩二年承明皇太子办的那场科考舞弊大案。 当初林奎山花了大价钱,才让林召在那场大案中勉力保了一命,自此之后,林召在汴都收敛风头,老老实实地过了两年。 直至太子遇刺后,他才松了一口气,大摇大摆地重回了花街柳巷。 玉秋实冷冷地想,倘若他有这样的儿子,大概早就打死在祠堂当中了。 可这样不争气的东西偏是林奎山的命根子,他与林家关系亲密,于情于理也该为他将嫡子的性命保下来。 只是林召牵扯的不是一般的案子,那可是御前行刺,说不得便要定为谋逆、同诛三族。 玉秋实心中明镜一般,知晓这无用之人必定是被人设计了,但宋澜却未必会这样想,如若不然,他便不会如此沉得住气,足足十日都不召他进宫相商。 他还在思索,那边户部的老尚书已经展开了手中的书卷,开始絮絮念叨今春各部的收支进项。 宋澜春巡一事大费周章、花费不小,但也尚属情理之中。 可今岁江南春旱,赈灾要钱,去岁禁宫失火、尚未修缮,也要钱。 种种事项,竟让今年一季便有了二百三十万两的亏空。 户部尚书张平竟今年已经六十有二,仍旧中气十足:“……春巡原是北方边事,幽州难守,我朝北方疆域,四部联盟虎视眈眈、时常扰边,老臣与枢密素无来往,也要说一句,这一项开支,如何能削减?” 张平竟历经两朝,算是政事堂中最为滑不留手的老狐狸,当初宋澜初上位,落薇与玉秋实明争暗斗,他却硬是在此间明哲保身,谁也没得罪。 先帝当初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将户部掌财政的大权放心地交到了他手上。 他为人虽圆滑,骨子里却依旧是正统的儒门书生,虽说握着财政大权,倒也鲜少中饱私囊、贪腐结党,稳稳当当地在户部待到了如今。 张平竟开口之后,与玉秋实亲近的礼部尚书蔡璋便接口道:“张大人所言甚是,然江南春旱一事,也不得不管,礼部已提章奏请,纵清明将过,陛下也该往燃烛楼和太庙祈福求雨,上天感知诚心,必会普降甘霖。” 刑部尚书胡敏怀听了这话,冷笑连连:“礼部每每逢灾,总要废话连篇,蔡大人无论何事都主敬天,天地祖宗能否助陛下破了暮春场刺杀一案、充盈国库,解决如今大患?” “……” 众人三言两语,便激动得几乎掀桌争吵,玉秋实回过神来,本想搁了手中的茶盏以作警示,不料他还未动手,便听珠帘之后皇后突地道:“各位相公,稍安勿躁。” 诸臣连忙噤声拱手,偶尔几个也只敢私下撇了撇嘴。 宋澜隔着珠帘看了落薇一眼,落薇扶着手边冰冷的黄金座雕,冲他笑了一笑:“如今是多事之春,诸位相公立身为国为民、心中急躁,吾与陛下明白,只是这事,总要一件一件做。” 玉秋实还在思索落薇这话什么意思,她便继续道:“暮春场刺杀一案乃是要案,虽说陛下遣御史和朱雀同办,总还是要经典刑寺和刑部的手,今日之后,二处与御史台商议,开公审以断——想必如此,敏怀便无异议了罢?” 胡敏怀方才夹枪带棒地讥讽礼部,也是对宋澜重用朱雀和御史办案的不满,听了这话岂有不应之理,连忙叩谢:“殿下圣明。” 可若是刑部、典刑寺同开公审,凭借叶亭宴的本事,林召便是绝计保不下来的。 落薇叫他起身,不待玉秋实开口,便从容不迫地抢白:“礼部奏请上太庙,吾以为,甚好。奏准,陛下于京郊祈雨十日,朝中诸事,吾与太师共议。” 天子冠冕珠玉乱撞,宋澜侧头去看,落薇却避开了他的目光。 众臣见小皇帝平静地坐在珠帘之后,然而此时,他心中却并不平静。 刺棠案后,玉秋实假意将他推出来,制造权臣幼帝的假象,实际上二人早已串通,落薇素来当他是懦弱无依的皇子,略一心软,便为他铺平了登基之路。 宋澜知晓落薇出身名相世家,世代守正忠君,而她封后之后也并未辜负他的期望,不仅将手头政务处置得井井有条、给足了他长大的机会,还在争议一起时便作让步,撤去了早朝的珠帘。 如此一来,他是否亲政,便变得不再那么急迫——皇后半放权之后,朝中只有玉秋实辅政,众人看来,是他恐惧玉秋实的威势,但实际上,他对朝政和玉秋实的把控,远比众人所料要多得多。 于是宋澜干脆放手,将不怎么重要的朝堂中事下放,任凭落薇和玉秋实斗法,他自己只要培养心腹,等待二十岁弱冠后顺理成章地亲政。 到那时,他便不再惧怕皇后知晓旧事了。 当然,利剑悬于头顶,他不会全心信赖,只是当年知情人死伤殆尽,如今留下的除了死尸,便是直接相干的凶手。 落薇没有机会得知这件事,便不会有对他不利的理由。 而今日—— 虽说落薇辅政良久,朝臣们听不出什么端倪来,但是宋澜自己心中清楚得很,这是落薇第一次事先不与他商量,便直接代他做了主。 她为何突兀行事? 难道朝堂浸淫良久,她也品尝到……权力的滋味了么? 宋澜一边这样想,一边道:“皇后所言不错,边事与农事,皆是关系国朝的大事,不需分轻重,至于国库……” 他略一思索:“去岁秦岭以北果实丰收,大获其利,朕想着,或可增赋税,使南北互济,或可引植株,使旱地有收,皇后以为如何?” 落薇没吭声,玉秋实便道:“臣春时便上过劄子,此为两全其美之策,臣以为甚好。” 张平竟抱着怀中的象牙笏板,瞄了一眼,却如皇后一般,没有言语。 政事堂诸人散去之后,宋澜与落薇一同乘辇回乾方殿,途中他前后思索,还是低声吩咐了刘禧的徒弟刘明忠:“你去琼庭寻叶大人,传他至乾方后殿等候。” 刘明忠领命去了,宋澜刚刚抬眼,就瞧见了面前二人正在经行的一片废旧宫室。 他心中一动,扬声道:“落辇。” 落薇的步辇就在他身后,皇帝过来相迎,她就着他的手下了轿:“陛下,怎么了?” 宫人们在原地等待,只有刘禧和烟萝远远跟随,宋澜牵着落薇,顺着道旁的青石板路向庭院深处走去,言语中依稀有怀恋之色:“阿姐记得么,此处……是我们初次相逢的地方。” 落薇本等着他开口询问方才政事堂中事,不料他这样沉得住气,于是她便抬眼望去,口中道:“子澜说笑,我怎么会忘记呢?” 目之所及,是一片梅林,梅花开放的时节已然过去,林中如今只剩枝干,虽有打理,却不精心, 梅林后,一片寂寂失色的荒芜宫苑。 落薇的心沉沉地往下坠了一下。 她想起旧事,想起她五岁随着父亲进宫,六岁便被传入宫中,成为了宋泠胞妹、舒康公主宋瑶风的伴读,与诸位皇子公主一齐出入资善堂,偶尔还会被皇后留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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