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霸杂之、内儒外法,本是古人训言,可凡事总该有轻有重、有所取舍。我今日劝常大人一句,玩火者自焚,玩弄权术,便一定会被此术吞噬。” “难道我所说之事,不是你们所为?”常照反问,“美其名曰同道,到底还是会落入彀中,我只是比你们坦诚罢了。” “是我们所为,可是我很久之前就明白,我使术,是为了守死、善道。” 落薇将茶盏搁下,起身与他对视,毫不躲闪地道:“权术于我们而言,是为了自保、为了保护!守道的前提,便是不要以它伤害任何一个无辜的人,这世上,唯一能够慷慨的牺牲只有自身,天赐万民以血肉之身,不是为了肉食者铺路的!” 常照道:“你自去瞧瞧亘古以来的史书,瞧瞧那些君主,奸诈之主、诡谲之主、无情之主,他们才是胜利者!你要赢,还要姿态体面地赢,哪有这样的好事?” 落薇闭上眼睛,回想起不久前的某个深夜,想起叶亭宴在她怀中描绘的梦,他说“胜利者站在史册的刀尖上挥手”,他问“这就是我们支离破碎的道吗”。 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从很久以前开始,和她一起走过许州那条漫长山道的人,一定会是宋泠。 这天下有无数人从芳春中经过,他们驻足瞧见花瓣下的鲜血,抬头发觉,只有对方停下了脚步。 “他们是胜利者,他们就是对的吗?” 她吸了一口气,平静地坐了回去:“我贪心不足,就是要姿态体面地赢,常大人不信有这样的事,便与我作赌罢。” 常照站在原处,半晌没有说话。 最后他才开口道:“好,娘娘,臣便与你打这个赌,半年之内,我定不使汴都城中重演金天哀情,可我力所能及,毕竟有限,保不下来的,我不会冒险。” 这一句话便够了,落薇终于松了一口气:“如此,足够。” 常照道:“娘娘要做自己的事情,顺便卖了臣一个人情,便要臣尽心竭力,实在是好生意。不过你还没有说,倘若你输了,该当如何?” 落薇戏谑道:“常大人有叫宋澜相信的本事,汴都所有刽子手手中的刀,便全是你的筹码,何必还要讨旁的?” 常照大笑道:“娘娘这是无本万利啊。” 他笑够了,慢条斯理地开口,语气很温柔:“不过你到底还是小瞧了我,就半年,半年之后,若宋澜仍在皇位之上,我先杀他,杀你、杀叶壑,再屠汴都全城——娘娘猜,我做不做得到?” 他说得轻描淡写,口气却很笃定,落薇摸不清他的底牌,却因他的口吻霎时感受到了一种毛骨悚然的颤栗。 这不像是一个文臣的口吻,更似是浸在血的腥气中,才会磨砺出来的漫不经心。 被她设计见面、威慑了一夜,见她怔在原地,常照终于舒心了些,他拂了拂袖,主动为她开了房门:“丰乐楼热闹,两败俱伤自然是不好的,只是娘娘出门可要小心一些,别叫人知道了你在汴都藏身何处——叶壑若是暴露,你们以后可就不好行事了。” 落薇定了定心思,重戴了斗笠,飞快地离去了。 常照站在门前,喃喃自语:“忘了问你一句,你们所作所为,是为了他么……” 他垂下眼睛,表情终于松懈了一分:“他都死了,你们守他的道,又有什么意义?” 落薇走远之后,苏时予才回到房中,有些不安地问道:“她与你说了什么?” “贤弟不必多虑,”常照多看了他几眼,没有看出什么不妥来,便道,“门外那些人都是我的家臣,不会多嘴的。” 苏时予道:“是我考虑不周,才叫你反中了她的圈套。” 常照拍了拍他的肩膀:“罢了,连陛下都对她无可奈何,更何况你我?” “我们可要将此事告知陛下?她既然在城中,陛下也可安心些。” “陛下若知晓你我布局两个月,见到了人,却没有抓到,该作何想?”常照苦笑道,“罢了,陛下近日也是千头万绪,你我再度设计之后,再向陛下邀功罢。” 他顿了一顿:“时予,你不必忧心,离贵妃足月还有两个月之久,在此之前,陛下必定不会动手的。此事之后,我自有办法保下她的性命。” 苏时予喉结微动,良久才艰难道:“多谢。” 常照道:“贵妃上次还托我给你带个口信,她如今一切都好,叫你勿要挂念。” 撞破这二人情分算是意外,当初宋澜逼问苏时予皇后下落,他始终不语,疏离客气,随后常照与他一齐出宫,上门讨酒,在他大醉时发现了他衣襟中藏着的一枚云纹香囊。 第二日宋澜提起玉随云时,他忽然想起,在他唯一一次大典上拜见玉随云时,跪地行礼,抬眼便瞧见她衣摆上绣了一种十分奇特的反花云纹。 跟香囊上的一模一样。 他顺着查到了一些并不算太过隐秘的往事,譬如玉随云尚未入宫之时,曾经多番纠缠过苏时予,有许多人都知晓此事,后来她死心嫁入宫中,怕也是因妾有意、郎无情。 宋澜不许人入披芳阁,常照便想办法收买了为玉随云请脉的医官,取信于玉随云,勉强为这两人之间搭了些联系。苏时予当年冷淡,谁知今日会用情深至如此,为她只言片语,竟甘心出卖皇后。 他终归是后悔了。
第90章 病酒逢春(一) 落薇顺着丰乐楼的人群一路顺行,期间还隐入一家钱庄换了身衣裙,趁着街上人潮如织时,她摆脱身后紧跟的侍卫,来到汴河偏僻处,上了叶亭宴停在此处接应的一艘乌篷船。 小船停在汴河下游一处孤桥之下,桥上积雪未化,有雪水滴滴答答地落在蓬上。 刚上船去,叶亭宴便用备好的玄色大氅将落薇兜头裹了起来,舱中有烤火的炭盆,却不见撑船的船夫。 落薇张望一圈,问:“你是预备等夜深再回?” 叶亭宴“嗯”了一声:“虽说常照定能猜到你在我府中,但他总要做个样子给旁人看,若跟丢了你,这些人大多会守在几处坊门和偏僻水道的关隘处。我们在这里等一会儿,等他做够样子撤去之后,再回去。” 落薇伸手烤火,将方才与常照的言语细细告知他。 “你我果然没有猜错,这个人另有所谋,他出言狂妄,可我总觉得不似虚言。” 叶亭宴握住她的手,低眸思索。 落薇发觉他的手比从前冷了许多,不知是不是在此处等得太久的缘故。 她忍不住用力反握回去,听他长久不语,又问道:“你觉得不安吗?” 叶亭宴苦笑了一声:“难道你不会觉得不安?” 落薇叹了口气,点头:“我原本以为,他在汴都城中的筹码只有宋澜的信赖,如今看来,他比起宋澜有过之而无不及。有一句话他是没有说错的——我们小瞧了他,他先前的沉默寡言、四处钻营,恐怕都是为了今日做准备,二哥哥……” 她忽然叫起了这个许久不叫的名字,叶亭宴听得一怔:“嗯?” 落薇问:“你觉得他想要什么?” 叶亭宴斟酌着道:“我从前最大胆的猜测,也不过是他想要的是天下,听了这一番话,却要为这个猜测加两个字——他想要的,是天下大乱。” 落薇沉了面色:“我也这么觉得,说起来,从前在宫中之时,我便觉得内廷有厄真部的细作。” “不知你有无察觉,每次北境不安,都是朝中骤生变故的时候,玉秋实身死、舒康离京、靖秋之谏……先前我叫小燕守在洛阳城外等北境动静,便是一个试探,果然如此——凡是我朝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便会尝试着在边境掀些事端。” “我在宫中时,曾密派多人侦查过,可惜查出来的都是些小喽啰,听他们供述,他们必有位高权重的为首者。正因为首者迟迟找不出来,小燕才必须回幽州,他若不在,我心中总是不安。” 叶亭宴问:“你怀疑常照便是厄真部的细作?” 落薇摇头:“此人做小伏低,却是个心高气傲之人,恐怕不会为外族卖命,最多是互取所需罢了。再说当初他是前年春考时才进京的,那为首的细作必定已然待了许多年,他藏得极好,我自从靖和二年初次觉察此事开始,到如今,他竟完全不曾露出半分破绽。” “此事我叫元鸣继续去查,”叶亭宴道,“北部多年运作,不可不防,虽说宋澜这些年出钱出粮、大肆练兵,可他所想毕竟太过简单。除了燕家的军队,国内久不作战,各地练兵懈怠,比之游牧为生的外族,差得远了。” 他闭上眼睛:“朝臣、百姓,彦氏兄弟执掌禁军,形同虚设,朱雀虽半在我手,可常照在汴都未必没有后手,半年……虽说他口头承诺,可这毕竟只是承诺,如何牵系得了这个人?事急从权,他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出尔反尔,留这样一个人在京中,我们如何能够放心南下?” 若朝中只有宋澜一人,叶亭宴自然可以在禁军中埋下心腹之后,带着落薇到江南调兵回京——当年借沈绥之事重洗江南官场之后,他在江浙两地早有布置,便是为防燕氏军队离开北境之后引发动乱的后手。 可玉秋实死后,常照突兀出现,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如今二人除却提防宋澜,更要忧虑常照若独守汴都,会不会生出别的变故。 思索良久,叶亭宴开口道:“为今之计,只好叫江南那边化整为零,假扮商贾、士人、流民,徐徐入京。” “你我在此时离去确有不妥,可要他们不被发觉,所耗之时便要翻上好几倍,半年……实在是冒险。”落薇道。 两人已在乌篷船中待了许久,眼见面前的炭盆都有些冷了下去,叶亭宴拉紧了她身上的大氅,冷道:”今日之后,先杀常照。” 落薇思索着道:“此人心思不纯,留着实在冒险,不过……如何才能兵不血刃地将他除去?宋澜手中至少还有汴都大营的虎符,你我之人进城以前,若叫他察觉端倪,便算是前功尽弃。” 叶亭宴叹了口气:“容我思索一番。” 有人跃上了乌篷船,在船上唤了一声“公子”,随即便撑杆将船划离了桥下。 此时尚是冬末,落薇听见了木船撞破薄冰的细微声响。 叶亭宴出神地想着如今的局面,手边紧了一紧,落薇却忽然发觉他的手这样凉,连忙张着大氅搂住了他的肩膀。 怀中有热气传来,叶亭宴怔了一怔,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打趣道:“这才想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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