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项宜的东西越来越多,越放越零散了。 她嫁进谭家的八抬嫁妆箱子,早就已经放不下如今的东西了。 项宜看着满屋子的东西,站在门口怔了半晌,她眼中溢出水幕,被她压下来,再溢出,又被她压了下来。 只是当她收拾柜子里的玉石、小印,无意间发现一个小匣子的时候,项宜愣了一愣。 那匣子里用丝绸盖住了一只小印。 项宜从细滑的丝绸里,取出那方印的时候,整个人怔在了那里。 那是一方不怎么贵重的黄色玉石,经过细细雕花打磨,刻成的小印。 而印上是一个不甚常见的古体字——和。 和字印,她早在去年就托吉祥印铺卖出去的和字印,姜掌柜还告诉她,买印的人珍惜这印,特特开了一个高价。 因为那一笔卖印的高价,她暗暗开心了好久。 那时她怎么可能会想到,买下印的识宝之人,其实就是那位大爷…… 和字印就卧在项宜掌心,项宜看着那个她亲手刻下的“和”字。 眼眶酸到了极点,再也持不住眼中的泪,一颗泪珠倏然滚落了下来。 正正砸在和字小印上。 乔荇进来的时候,看见自家夫人坐在了柜子边的绣墩上。 高高大大的一旁木柜下,她低头坐在小小绣墩上,侧着的脸上,眼睛红的不行。 乔荇心酸的不行,想到自己跟着姑娘,从老爷离世之后,看着她吃了多少的苦,受了多少的委屈,还以为如今终于苦尽甘来了,万万想不到…… 乔荇止不住抽了一下鼻子,项宜听见她的声音,便急忙擦掉了那行眼泪。 她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收拾起来东西,只是转头的时候,看到了乔荇手里还拿着两封信。 “那是什么信?”她的嗓音还有些哑。 乔荇回答,“是齐老夫人给夫人的,说是好不容易找出来的两位老爷的信。” 项宜接过信想起来了。 那天,她和谭廷去齐家,齐老太爷和老夫人想起了他们这桩姻缘的由来,说起彼时,两位父亲不甚能拿的定主意,为了这桩婚事,都写了信给齐老太爷,问问齐老太爷的意思。 后来两家结成了亲事,各自都给老太爷送了一车的酒。 老太爷还笑着同她说,“你爹送的酒,比他爹送的好喝多了!” 项宜缓缓拆开了两封旧年泛黄的书信,属于两位父亲的完全不一样的字迹,似乎伴着两位父亲慈祥的身影,就这么出现在了她眼前。 …… 那是十三年前的某天,一场大雨将人拦在了路上。 两位父亲在一间茶馆避雨时突然相遇。 起初并不熟悉只是互闻其名良久的他们,因着客桌已满,不得不坐到了同一张桌上。 项直渊话少些,低头品茗不怎么言语。 谭朝宽并不介意,反倒点了两盘茶点,主动开了个话头,与他攀谈起来。 两人起初不过聊些闲事,毕竟出身完全不同,在朝中也不熟悉。 直到话题料到了齐老太爷身上。 就此,他们共同的话题越发多了起来。 那天淅淅沥沥的小雨不停,他们从茶馆一直聊到了酒楼。 两人单开了一间,项直渊点了满桌子的菜,谭朝宽要了一长排的酒。 两人聊着学问,聊着时局,聊着朝中事,聊起世族庶族矛盾渐起,都各自感叹,却惊奇发现,与对方观点竟暗暗相合。 他们聊了许多,半晌,倒也聊起了各自的子女。 谭朝宽突然问了一句,“项兄有没有女儿?” 项直渊点了点头,“我有两颗明珠,小明珠才三岁,大明珠已经八岁了。” 他说起大女儿,眸中满是爱怜,“可怜她母亲没了,她这般年岁,便已经开始照看弟妹,帮我操持家中……” 说起女儿,项直渊独自饮了一杯。 谭朝宽听了,眼眸亮了亮,“项兄长女小小年纪便如此通透懂事、善解人意,不知兄日后要为女儿择怎样夫婿?” 项直渊还没想过这事,听他问起女儿嫁人的事,还有些不舍的不快,但还是顺着谭朝宽的话想了想。 “她同我一样,是个寡言的性子,偏偏心思通透,事事看得明白,又只肯万事往自己肩头扛,我总怕她活的太累,若能找个稳重可靠,能替她撑起一片天的夫婿,我想我的宜珍,便能松快多了。” 他也不知道这样的女婿去哪儿找。 不想他说完这话,谭朝宽突然站了起来,正经给他行了一礼。 十三年前那日的雨,不知道何时早就已经停了。 窗外的天上,日头从云层后悄然跳脱了出来。 谭朝宽正经行了一礼。 “愚弟长子谭廷,恰比令千金年长两岁,尚未定亲。他是我谭氏一族继我之后的宗子,还算的上是可靠稳重的性子。只是他脾气硬些,不善变通,我只盼能为他聘一位温柔通透、善解人意的姑娘为妻,必然能夫妻琴瑟和鸣。” 他说着,叫了项直渊。 “我今日见了项兄,便一见如故,再听闻兄家中千金,正同犬子性子互补,不知你我两家结为亲家,项兄意下如何?” “啊?” 项直渊都被他说蒙了,他可没想过这事,“可你家要的是世家宗妇呀?不娶世家之女吗?” 谭朝宽摆手,眼眸亮了起来。 “正因如此,更该娶寒门女子才对。只有这般,世族庶族才能慢慢相和。” 这话说得项直渊动了心。 那天,他们喝了一宿的酒。 项直渊都喝迷糊了,眼神打晃间,见谭朝宽推过来一张纸。 “是我草拟的两家缔结婚约之书,项兄回去好好看看,若能结缔此婚,必是两族之喜!” 他说完,就道还要赶路,不便多留地走了。 项直渊拿着那婚书,眼神恍惚着看了良久,似乎看到了自己的长女宜珍,穿着大红嫁衣,站在一个高挺的男子身边。 雨幕里,男人为她撑起伞,他护着她,将风雨悉数挡在了身后…… 醉眼朦胧着,项直渊看着那婚书,笑了起来。 “看来,正是我宜珍的良缘了。” …… 闷热到了极点的天气,不知何时亦下起了细细密密的小雨。 项宜看完两位父亲的信,眼泪再也忍不住了,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全都滚落了下来。 她还想再压制自己,可终是压制不住了。 她捂起了眼睛,趴在了书案上,将脸埋进了自己的手臂里,压制不住地哭出了声来。 她的哭声与窗外的雨声交混在了一起,又被雨声淹没。 项宜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外面天都要暗了下来。 她知道还有许多眼睛盯着她,她不能再留下了。 项宜站起了身来,慢慢收起两位父亲的信,将那两封信封存起来,从怀中掏出另外一封信。 她指尖发颤地将那信放在了书案之上。 和离书。 十三年前,两位父亲替他们结缔的这场婚姻,终究是,走到了尽头。 项宜一遍一遍擦掉不停滚落的眼泪,看着自己亲手写下的和离书,嗓音嘶哑地轻声道了一句。 “谭元直,别生气……” 话音落在寂静无声的房间里,融于了寂静之中。 项宜万不敢再停留一息,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房,转身快步离开。 门咣当一响。 属于两个人的房间,空落落地再没有剩下一人,只有那书案上独独放着的一封和离书。
第88章 黑骏马驰骋在无边旷野之上。 有人快马加鞭,赶回京城。 造反军和当地官兵暂时休战,谭廷自不能再多留,他身上另有君令,须得尽快返回京城。 只是越靠近京城,沿途各地的情况便越是令人惊诧。 谭廷回京这一路,便遇上三宗当地庶族和本地世族之间的冲突,其中就有世家将招来的寒门赘婿撵出了门去,寒门庶族却不接纳,反而嗤笑那人当年攀附世族,如今便是恶果。 事情到了这般地步,有太多的人投身进此,拉扯着世庶之间矛盾的沟壑。 有些人是自以为是,有些人是盲目跟随,有些人则是暗藏私心,但他们高呼的声音太大,让太多本就看不清想不明白的人,越发地没了主张,而他们则高举清除异己的大旗,凡是与他们意见不同的,便是恶人恶鬼,完全不能容。 京畿都成了这般,而被四大家族临时掌控的京城如今是何模样,谭廷难以想象。 他回了京。 进京的城门处便盘查极其严格,再进了京城内,许多平日里车水马龙的街道都空了大半,店面要么关门,要么只留一条缝隙。 谭廷再不及细究这些,急忙回了谭家老宅。 谭家自外间听来没什么动静,此处一如往日整齐,他快步走上前,门房见自己大爷回来了,又惊又喜,急着往里面通报。 “快快告诉二爷,大爷回来了!” 谭廷一听谭建稳在家中,当下放了半边心。 他想他那回了京城的堂叔谭朝宣,必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毫无动静,他只怕谭建没经过这样的事,做不好,如今看来谭朝宣也没有掀出什么浪来。 谭廷没得工夫在门口等谭建,他担心家中的妻日子不好过。 刚才在城门口,他遇到了槐宁李氏的人,李家仆从在各处找人,见了谭廷都连忙行礼。 谭廷问了一句他们在作甚,得了回应才知晓,槐川李氏搞鬼,逼得苗氏不告而别,李程许连着找了好些天的人,至今还没有苗氏下落。 兵荒马乱,一个女子如何在外行走? 谭廷念及此,便也想到了家中的妻,他回正院的脚步加快了起来。 不过他还没有到正院门口,就见到了几乎是跑过来的弟弟谭建。 “大哥!大哥回来了!”谭建一眼看到自己大哥,止不住激动起来。 谭廷见谭建周身稳妥,也松了口气。 “看来没出什么大事……”他说着,已经到了正院门前。 谭建都听说他回来了,宜珍一定也知道了,谭廷不由地往院子里看了一眼。 院子里一如寻常,庭院墙角,她说得那只早菊开出了小瓣,可他却没有看见她的身影,正房的窗子关着,他亦看不到她在窗下的样子。 “宜珍?” 无人回应。 谭廷心头快跳了一下,转头问了谭建一句。 “你嫂子呢?” 谭建嗓音有些发紧地回了他大哥。 “嫂子没、没在家……” “你把她送走了?” 谭廷皱起了眉来,但想到苗氏的事情,又觉得若是送走了也好。 他问了这句,还是禁不住往正院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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