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常笑着,说什么事都没有,说完便准备就寝了。 谭廷默然,压着眉头看了妻子好几息,又想从她身上看出答案,但到底什么都没看出来。 接下来的两日,她没再似刚上船的时候,时不时去船头或者船尾吹风。 谭廷若是不回卧房,几乎见不到自己的妻子了。 他干脆让人搬了个书案到卧房里,除了要见人便也留在了卧房。 船上的卧房并不大,他就这么挤了过来,项宜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只是这天,他刚拆了封信便叫了她。 “宜珍,江西舞弊案重审了。” 话音落地,项宜腰间都挺直了起来。 谭廷就知道她心里惦记着这件事,直接将信拿给了她看。 “……东宫的意思十分明确,是当真要彻查此事,不仅责令三司会审,还将涉嫌的几各家族的官员都暂时调离,将寒门官员临时调过去审案……” 项宜看着信中的字,听着谭廷的话语,禁不住激动起来。 这是东宫在给寒门庶族机会,是不管多大的世家都无法按下去的彻查! 今日能翻查江西舞弊案,明日是不是也能重审她父亲的贪污案了?! 谭廷见她捏着信的手都有些颤抖,忍不住上前将人环在了怀中。 “岳父的事情,一直是我没看明白,待进了京,我们便想办法给岳父翻案,可好?” 项直渊当年的贪污案,是惊动了多少人的已盖棺定论的大案,如何能再提及? 项宜自己都不晓得何时才有那样的机会,或许要等到太子继位,可身后的男人竟开口说了这话。 项宜不由地转头向他看了过去,他半分玩笑的意思都没有,反而眸色坚毅地向她看了过来,和他之前的态度完全不同。 她本想说此事是项家的事情,其实与他无关,只是在这眼神里,竟一时没能说出口。 她虽然没有请他帮忙的意思,但他的好意,项宜记了下来。 这消息到了,也就意味着义兄、杨同知他们也都安然了。 接下来的事情,便要看三司会审是怎样的结果。 此案并不复杂,但是审理繁复,经历多年,而且从前还是朝堂派了钦差去审案,却都没有结果,可见世族的势力只手遮天。 如今就这么翻了出来,虽是好事,但说不好就要引发动荡。 谭廷接了信的当天,便让人给清崡和各个谭氏旁枝的聚集地传信,所有谭氏族人谨言慎行,务必不要在这个时候与寒门庶族的百姓发生冲突。 他让人传了信,又吩咐加速行船,早早北上。 之后几日,江西武鸣舞弊案被重审的事情各地都传播了开来。 或许正是闹出了世家只手遮天,连寒门唯一上升的科举都掐灭,一时间此事还没审理出来,就在寒门学子间闹得沸沸扬扬。 更有许多或许是同样郁郁不得志的寒门秀才,不知从哪里听来了消息,便将那江西舞弊案的事情,半真半假地写了出来,连平民百姓们也都人尽皆知了! 谭廷一行行船北上,这两日在岸边府县补给的时候,便能感觉到街市上喧闹混乱,暗暗有种压不下的势头。 庶族百姓本在世家之下忍气吞声地活着。 他们可以为世家做佃户,打散工,连吃饭都几多艰辛也能忍耐,可世家却连他们最后的希望都掐灭了。 没有了科举的路,他们这些人还有什么盼头? 难道世世代代只能被世家盘剥,在世家的马蹄下面做奴做仆吗? 谭家亦是有名的世族,船只停靠补给的时候,几乎能明显感觉到码头上的百姓对他们态度的变化了。 先前挤过来想要为谭氏做事的码头工极多,可这几日见到的人却都对他们横眉冷眼。 谭廷见状越发要求快速行船,早日进京。 不想越是要全速进京,越是在中途出了事。 谭氏的船撞到了山上滚下落在河中的巨石,虽然并无大碍,但必须要临时停船休整。 船停在了岸边一个叫做领水县的地方,当晚只能临时宿在此地。 领水本地并没有特别大的世族,但小世族还是有的。 大世族多半还顾及几分脸面,不会对庶族百姓太过剥削,但小世族却不一样了。 他们一行走在领水县城里,就不住听到有百姓暗暗咒骂本地冯、薛两个世族。 街上戾气颇重,吵闹声不绝于耳,谭廷一行不欲闹出事端,一直低调行事,当晚就暂住在了距离县衙不远的客栈里。 县衙附近要如常许多,众人全速行了好几日的船,在船上也都无聊极了。 谭廷见不少人想要出去转转,便道只能在这条县衙大街上走动,不许远离。 众人都晓得厉害,皆应了谭廷的话。 谭廷见妻子这几日都只在房中篆刻,并没有行船头几日的兴致,便也放下的手头的事情,要陪着她出去转转。 项宜连道不必,自己和乔荇出去转转即可,只是在男人压下的唇角里,只能应了下来。 只是刚走了没几步,清崡和京城就都来了信。 眼下这个敏感之时,谭廷不能不留意各处消息,天色本也不早了,项宜顺势请他先行回去。 谭廷闷声看了妻子一眼。 天都要黑了,他若是回去再出来,街市也该散了。 他没应她的话,寻了个附近的茶馆落座,将事情处理了再去寻她。 他既做了这个决定,项宜自然不好多说什么,当下就带着乔荇离了去。 谭廷不放心,还特特指派了一个护卫跟在她身边。 此地约莫从前学风浓厚,笔墨铺子颇有几间,但眼下看来,几件笔墨铺子都寥落了不少。 项宜替项寓挑了几块墨便罢了,转身往茶馆处去,不想远远地,竟看到了黄氏的两位姑娘。 那位陪同上京的张嬷嬷不知道同黄六娘说了什么,就让丫鬟带着黄六娘往旁处去了。 茶馆门前就只剩下了黄四娘。 谭建和杨蓁他们都不在此处,张嬷嬷将一只点心提盒递到了黄四娘手里,轻轻地向着谭廷落座的茶馆方向,推了她一把。 项宜的脚步停在了街道上。 天几乎黑透了,跟在她身边的护卫问了一句。 “夫人不回茶馆吗?” 说话间,茶馆门前的黄四娘已经提着提盒,娉婷走了进去。 张嬷嬷和秦焦一左一右都在门前。 项宜目光收了回来,转了身。 “再去旁处转转吧。” 天色越发黑了,黑幕拢着略显躁动的县城,闷闷地。 项宜又在旁处转了一时,不少铺子都打了烊。 就在她犹豫要不要回去的时候,突然一声刺破耳膜的声音如雷如闪般传了过来。 “杀人了!杀人了!” 项宜他们皆惊诧,朝着声音来处看了过去。 却看到黑幕笼罩的半边天,不知何时火光冲天,将这夜幕撕开一条巨口。 下一息,忽然一群人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直冲着项宜他们面前的县衙大街而来。 只一瞬间的工夫,慌忙奔跑的如浪人群,一下子将他们冲散了开来。
第48章 茶馆。 谭廷看过了两封信,便借了纸笔给清崡家中,先回了一封。 刚准备回完这封信便去街上寻妻子,一抬头,看到有女子走了过来。 天色昏暗,看不清人,他还以为是妻子回来了,刚要上前才发现竟然是黄四娘。 黄四娘提着盒点心,先见着那位谭家大爷看过来的目光甚是温柔,心下刚小小跳动着,松弛了一些,不想男人定睛又看了她一眼,那温柔目光转瞬消失了。 “黄姑娘?”他只寻常疑问了一声。 黄四娘莫名就有些怕他,当下将手中点心提盒送出去的话,怎么都张不开口。 余光扫了一下张嬷嬷,那张嬷嬷不住地向她使眼色。 黄四娘无奈,把心一横刚要上前,忽然一阵骚乱的叫喊声从街道上传来。 黄四娘惊得手下一抖,而脸前的男人更是直接越过她,朝着外面看了过去。 只见方才还安宁的县衙大街上,突然冲过来一群人。 这群人奔跑极快,口中大喊着“杀人了,杀人了”,逃命般地冲了过来。 而就在他们冲过来的方向上,火光冲上云霄,不知何时半个县城都被映得如同血水一般通红。 守在茶馆外面的张嬷嬷身子笨重,没来得及避闪,一下被人撞到在了地上。 她刚要忍不住咒骂,谁想再回头一看,后面竟然还有人群奔了过来。 这次不同于方才惊叫逃命的人群,后面的人各个红着眼,青筋暴起,有文面的书生,也有布衣的壮汉,半数的人手里竟还都提着刀枪斧头。 打杀只在一瞬之间,两个跑在后面的锦衣男子,骤然被追上的人砍翻在了地。 血溅得到处都是,惊恐、尖叫接踵而至。 张嬷嬷哪里还敢再骂人,惊叫着向谭家的护卫身后跑去。 谭家的护卫也都大吃一惊,萧观就守在附近,见状再不敢有一丝耽搁,当即叫回护卫守住茶馆。 谭廷脸色一沉,担心许久的事情到底是发生了。 他们拉了一个惊慌逃窜的本地百姓,一问之下知道了这场骚乱的原因。 江西舞弊案被重审之后,各地寒门读书人都恼怒起来,为自己多年应考无门愤愤不平,还有人将一些真真假假的东西写成书报传播开来。 而这领水县本是个学风浓厚的县,因着这几年科举中第的人越来越少,连笔墨铺子都寥落起来,不少寒门读书人只能回家种地,谁想去岁严寒无法过活,连最后的田地都贱卖给了世家。 他们心里虽然有气,但世道如此,都忍耐下来,压在心中。 而这江西舞弊案里爆出来的真相,就像是一根针,就那么轻轻一挑,径直挑破了他们心里脓疮,直接击破最后的防线。 今日久试不第的寒门书生们,就聚在一起要去县衙讨个公道。 不想还没到县衙,竟恰遇上包了酒楼吃酒的本地世族冯、薛两家的人。 两方相见,三言两语就吵闹了起来。 更有一个老秀才,看到冯薛两家一个中了举人的草包也在此,上前就要同那人理论。 那人自然不是当真靠自己考来的功名,当下心虚得恼羞成怒,叫了奴仆就将那老秀才按住打了起来。 要是往日,就算有人出头,此事也会不了了之。 但今日寒门书生心里火气甚急,再见他们这些世家竟然猖狂到了这种地步,敢就这么当街打人,心里更是怒到了极点,一时间顾不了许多,全都冲了上去。 本地的世族嚣张惯了,平日里皮鞭一甩就能让这些庶族百姓缩着脖子走开,当下见他们竟敢冲来,惊叫喊人,“竟敢闹事?!都往死里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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