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小星陷入沉睡,她细眉微蹙,五指紧握,似乎想要紧紧抓住什么东西。 一身素服的卢夫人坐在床侧,右手搭上她的脉搏,又看向她那已经破皱皲裂的双手,目光中满是伤怀之意。良久,她微微一叹,似是自言自语:“九年过去,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 她从头上拔下一只金钗,又拔下珠花,金钗一分为二,内中居然藏着十数枚银针。她拿出一个药瓶,将银针在药水中浸泡片刻。双手轻轻一甩,十几枚银针急速飞出,刺进了卓小星周身穴道之中。 银针入体,卓小星浑身肌肤转为火一般的赤红。随着时间流逝,那红色终于缓缓消退,恢复了莹润的洁白。就连那双皲裂的双手亦恢复了往昔的颜色,看不出一点痕迹。 卢夫人这才呼了一口气,收回银针,轻轻关门而出。 已有两名少女候在门外,见到卢夫人出来,其中一名少女道:“夫人,按时辰陛下似乎快醒了,夫人是否要去觐见陛下?” 卢夫人脸上露出一丝疲惫:“你去回禀陛下,就说我今日体乏,他休息够了,自行回宫便是。” 那少女道:“夫人,昨日发生如此大事,夫人难道不向慕容傲解释一番,去除他的疑心吗?那淮北王昨日虽然退去,但是他们昨日一晚将附近的街巷翻了个底朝天,都毫无发现。今日定会同慕容傲说项,指认夫人窝藏钦犯……” 卢夫人淡淡道:“秋桑,你错了。慕容傲生性多疑,我若是去向他解释,他反而疑心。如果我像往常一样不咸不淡,他才会觉得我问心无愧。至于慕容青莲,只要他抓不到把柄,他便对我无可奈何。你照我说的去办便是,神色平淡自然些,不可露出破绽。” 那秋桑点头去了。 卢夫人又看向另外一名少女:“蝉衣,那名黑衣的男子现在如何了?” 蝉衣答道:“按照夫人吩咐的方子配了药,正进行药浴,只是他经脉受损严重,迄今依然昏迷未醒。” 卢夫人眉头微蹙:“将我房间内那盆凤羽雪芝摘了,炖成药汤,喂他服下。” 蝉衣一愣道:“夫人,那凤羽雪芝乃是夫人辛苦培育十三年,花费无数心血,今年才成熟,难道要用在一个陌生人的身上吗?” 卢夫人轻轻摇头:“他可不是一般的陌生人,救了他,于我们本身也有巨大的好处。而且别的不说,单凭他愿意与小星一起劫狱救人,就值得我这么做。” 蝉衣颇为肉痛地点了点头:“好吧。”
第89章 如遇旧梦 醒来之时, 卓小星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软绵绵的大床之上,纱罗软帐,床边红烛高烧, 窗外是一片黑蒙蒙的,不辨昼夜。 她想起来了,走投无路之下,她带着已经昏迷的李放闯入了一座门口悬挂着灯笼的小楼, 随之被安魂香放倒, 失去了意识。 不好,李放。 她伸手一摸, 发现自己身边空无一人。李放竟然不在,他去了哪儿,会不会遇到危险? 她满心想的都是李放,丝毫未发觉自己衣衫不整,就要往门外冲去。 守在屋外的秋桑听闻房内动静,立刻走了进来:“卓姑娘, 你醒了?” 卓小星满脸戒备的看着她:“你是谁, 你怎么会认识我?还有我的同伴呢?你们把他弄到哪儿去了?” 秋桑微笑道:“卓姑娘不必担心。我叫秋桑, 对姑娘并没有恶意。昨日两位闯入这秋香楼,正是我家夫人好心相救。那位公子伤势过重,我家夫人正在为他治伤, 等他好了, 你们自然可以相见。姑娘若是不信, 不妨试试体内真气, 便知我所言非虚。” 卓小星凝气于指, 才发现身体内真气充盈, 昨日过度使用生杀刀法导致的隐伤已然痊愈, 而昨日枯瘦皱裂的双手也变回了润泽莹白。她这才想起,半梦半醒之间,好像有人解开她的衣裳,为她施针,那女子给她的感觉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请问你家夫人是谁,可容我当面致谢?”卓小星收起敌意,诚恳问道。 卓小星当然知道在昨日那种情况下,救下他们两人是冒了多大的风险;更不用说巧施妙手,治好她身上的伤势,她不禁对秋桑口中的夫人生出了莫大的兴趣。 秋桑掩口一笑道:“我家夫人姓卢,稷都人称卢夫人,平日里雅好种花莳草,也略通医术。待夫人得空之时,自会与姑娘相见。只是稷都城现在风声鹤唳,到处都在抓捕逃犯,卓姑娘最好不要走出这房间。若有什么需要,大可交代秋桑去办。” 秋桑离开之后,卓小星重新坐回了床上。她抬头望去,只见房间之内家具物什,无一不是精美考究,看来此间主人非富即贵,她不禁对这位卢夫人更加好奇。她蓦然想起那日指点她的算命先生,难道是那位算命先生的安排?若是如此,那位算命先生究竟是谁?又有何用意? 可即使她想破了头,也想不通其中关窍。 不一会,秋桑带着一个食盒回来了。打开一看,里面都是自己寻常爱吃的菜式,有些甚至是西北独有的风味。 卓小星微微一怔,梦中那种熟悉感再次涌上心头。 秋桑贴心地解释道:“夫人说卓姑娘生长西北,可能不惯稷都的饮食,特地命人准备了这些。” 卓小星满心狐疑,问道:“秋桑姑娘,我与你家夫人是否相识?”西北虽然贫瘠,菜式种类也有不少,断无可能专门挑选自己熟悉的这些。这位卢夫人有可能是自己过去认识的人。她想来想去,自己自幼生长西北,从未到过稷都,平生所认识的人并不多,也想不起有这样一位卢夫人。父亲的结义兄弟之中,唯有最小的水泊晚是个女子,而她在当年凉州城破之后,就已经离开鸣沙寨,再未回来,难道是她?她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好像有什么要紧的地方被她遗忘了。 秋桑微笑道:“这个问题,等你见了我家夫人自然便知。” 卓小星面露惊喜:“夫人有空见我了?” “夫人请卓姑娘早膳之后去见她。” 卓小星三口并作两口扒了早饭,她迫不及待地想去见见这位神秘的卢夫人。 秋桑笑而不语地看着她吃完了早饭,点燃一盏灯笼带她出了房门。 卓小星这才注意到从自己醒来到现在,屋外始终一片黑暗,她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秋桑道:“现在是卯时,天已大亮了,只是我们现在身处地下,所以不见日光。” 卓小星这才恍然忆起昨晚她冲进小楼之时,脚下一空,坠入地下。初时还以为是坠入陷阱,现在看来,这地道倒是对她的绝佳掩护。卓小星对这样的地下空间绝不会陌生,在凉州城的计府,在星沙镇的客栈楼下,就有着和这里相似、但规模更大的地下建筑。 熟悉的灯笼,熟悉的菜式,熟悉的地道,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就好像一场旧梦。 她不禁对这神秘的卢夫人更加好奇。 卓小星跟在秋桑的后面,在黑暗曲折的地道穿行,不一会便到了一所房间的门口。 房间内红烛摇曳,一名白衣素服的女子正端坐在书桌之后,一边在白纸上涂写着什么。她轻轻蹙眉,似乎是遇到了什么难题,又将那写废了的纸团揉了揉,扔到纸篓里。她一抬眼,正看到站在门口的卓小星,卓小星自然也看到了她。 那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在她的记忆中,从未见过这样一张脸。 秋桑推了卓小星一把,示意她进去,熄灭了手中灯笼,转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卓小星神色一黯,施礼道:“卓小星谢过夫人救命之恩。”她初时扔抱有幻想,想着能在此时对她深以援手的会是父亲仅存的生死至交之一,如果是这样,或许能与她商议关于唐四叔之事,寻求一二帮助。可是见到真人之后,发现对方确实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卢夫人见她神色黯然,道:“卓姑娘见到我似乎有点失望?” 卓小星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决定实话实说:“在见到夫人之前,我原以为夫人会是我家中的一位长辈,可是见到夫人之后,却发现是我想错了,所以不免有几分意外。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卢夫人淡淡一笑,道:“无妨。我并非有意救你,只是你恰好闯入我的宅院,又误入我家中的密室。我到稷都也是另有目的,在某种程度上而言,我们也算是有共同的敌人。若是将你交出去,容易惹上麻烦。若是放任你们死在我家,亦非我所愿。等你们伤好了,我自然会送你们离开。不过,你们需得将你们在这里所遇之事守口如瓶,不得向第三个人透露半句。” 卓小星一愣,看来这位卢夫人也与慕容傲有仇,这秋香楼离内城不远,附近多是官宦富人的居所,这位卢夫人住在这里,还在自己的房子下面挖出这么深这么大的密室,想必同样是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自己好巧不巧,进来就掉到密道之内,若是放任北梁官兵进来搜查,想必会暴露自己的秘密。所以这位卢夫人将两人藏了起来,又怕两人死在自己家,她本精于医术,将两人身上的伤顺手治一治也算合情合理。 这个解释虽然奇怪了些,但勉强也说得通。 卓小星正色道:“不管如何,夫人救了我与朋友的性命,便是我的恩人。我是西北鸣沙寨如今的寨主卓小星,夫人日后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大可到鸣沙寨找我,我必不会忘记夫人的这份恩情……” 卢夫人面上露出饶有兴致的微笑:“鸣沙寨昔日在卓天来手下之时,确实是天下第一大门派,可是听说如今早已没落。而你亦身处绝境,甚至连自己的朋友与亲人都无法保全,我又怎么能相信你将来能帮助到我?” 卓小星疑惑道:“我与夫人不过初识,夫人怎么会对我的事情知晓得这么清楚?” 卢夫人淡淡一笑:“江湖人知江湖事。我听说如今鸣沙寨中的四当家唐啸月两个月前落入北梁之手,八月九日即将问斩。昨晚大理寺衙署着火,而卓姑娘你带着身受重伤的同伴闯入我的秋香楼,随后淮北王慕容青莲亲率大军追查劫狱不成脱逃的鸣沙寨余孽。卓姑娘如今的处境,不是一目了然吗?” 卓小星一噎,顿时有些如鲠在喉。 自己如今混得确实有点惨…… 从前在鸣沙寨之时,有几位叔叔在外面撑着,她还以为自己是山大王,而今出了江湖,发现报仇报不了,救人也救不成,龙渊剑也保不住,该做的事一件也做不成,才知闯荡江湖没那么容易。 可是无论如何,鸣沙寨的名声却不能丢在她的手上,她亦不能平白欠别人的恩情。 她眼中恢复了数分自信的神色,道:“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当年我父亲十五岁初入江湖之时同样一文不名,如今我十七岁已经身为九品,想来已比我父亲强了许多。人生百年,我如今虽然遇到挫折,可是只要我不死,将来必能回报夫人的这番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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