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衍舟外出了四五日,是日回京之后已是半夜,他却没有立即回侯府,而是去了京城西面一处民宅之中。 宅院外挂了两只大大的灯笼,时有京中一般富贵人家,皆会在自家灯笼上写了姓氏,以作辨认,但这处的灯笼却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大门上匾额亦没有写任何字,仿佛是一座无主鬼宅。 可当裴衍舟才一下马,院门便从里面打开,里头出来一个看门的老翁,与一个提着灯笼的小童,一老一小迎了裴衍舟入内。 小童一边提着灯笼为裴衍舟照脚下的路,一边道:“公子可算是到了,我们公子已经恭候多时了。” 方一入内,只见里面别有洞天,屋舍游廊看似简陋实则却花费了心思,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看就是什么人的隐居之所。 裴衍舟被带到一处临水的草舍之中,屋内之人明明听见了动静,却并未抬起头来看他,而是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面前的东西。 裴衍舟却也不恼,这里没有服侍的人,他便自己脱下大氅放在一处,然后走过去随手执起一颗白子,落于那人正在钻研的棋盘之上。 棋局霎时被打乱,那人叹了一口气。 “这么晚了,竟还来打扰我。”那人道。 只见那人生得异常瘦弱,人却又高挑,就连家常的衣裳穿在他身上,都颇有些弱不胜衣之感,清癯文雅非常。 那人原本手上还拿着一颗黑子,这下也没了兴致,便把棋子随手往那里一扔,然后把自己瘦得仿佛只剩下一层皮的手缩进衣袖之中。 裴衍舟这才在他面前坐下,正色道:“我去迟了。” 那人“哦”了一声,便打趣着笑道:“就算去得早,你还想查出什么来不成?” 裴衍舟看了他一眼,许久都没有再说话,再开口时已将一声叹息掩下,道:“死也要死个明白。” “哎哎哎,什么死不死的,”那人往后一靠,衣裳在他身上便更不成体统,仿佛套在竹竿上一样,“我都这样了还没死,你新纳了美妾,很快又要有爱子,听说宜阳还张罗着让林家姑娘赶紧过门,你便是想死都不能够。” 他才与裴衍舟差不多般年岁,却将老夫人的封号随口挂在嘴上,也不尊称一声“郡主”或是“裴老夫人”,实在是不敬之极。 但裴衍舟却没什么所谓。 面前这人正是庆王府的大公子宋庭元,因体弱多病便离开王府,在此修身养性,庆王与老夫人的父亲乃是堂兄弟,只是年岁上相差甚大,所以宋庭元实际上与老夫人是一个辈分,直呼其名姓倒也情有可原。 只是老夫人毕竟年纪大,都能做宋庭元的祖母了,所以也只是私底下开开玩笑,当面并不会这般不尊重。 他和裴衍舟也算是拐了几个弯的亲戚,两人自小时有一面之缘后便一见如故,时常在一起玩耍,而后便一直玩到大,宋庭元对裴衍舟倒不会摆什么长辈架子,平日里只以兄弟论处。 宋庭元乃是嫡出,可他从小就病病歪歪的,长大后也没袭爵的心思,只搬离王府一直住在这里,庆王自然爱重宋庭元,屡屡想要请封他为世子,却都被宋庭元自己拒绝,又不愿回家,庆王也很是头疼。 相较于裴衍舟十五岁上就出去建功立业,宋庭元确实是一个异类,与裴衍舟简直是大相径庭,很难让人想象得到两个人是多年的挚友。 “好了,你说罢,早点说完我好早点去睡觉。”宋庭元朝着裴衍舟抬了抬下巴。 裴衍舟便将这一趟的所见所闻全数细细说给了宋庭元听。 其实裴衍舟这一次出远门,正是为了调查自己在战场上中计被害之事,但这事隐秘,除了宋庭元之外便没其他人知道,只道他是出去与友人相会。 裴衍舟是为自己手下的一名将领所害,这名将领已经跟随在裴衍舟身边五年之久,甚至可以说是被裴衍舟亲自一步一步提拔上来,算得上是极能信任之人,却在紧要关头反咬了裴衍舟一口。 当今大永朝国泰民安,唯有一个心头大患,便是北边的宣国,在宣国的屡屡侵扰之下,裴衍舟带兵打了好几年,眼见终于能将宣国彻底制服,不想却在这个档口出了事,以至于功亏一篑。 提起此事,裴衍舟更多的惋惜后悔,而不是愤恨。 所以等他的腿脚完全恢复正常之后,他便再也等不及,亲身前往那名叛将家乡探查。 他按着叛将从前与他提起过的线索查过去,很快便查到了具体的地方,但很可惜,已经被一场大火烧没了,据当地人所说里面的人一个都没逃出来。 按理说叛将家中本就该株连,但裴衍舟当时还存了一丝恻隐之心,只当即斩了叛将头颅,却将他的家人给瞒了下来,只说是从小便离开了家乡,早就找不到了。 既不是裴衍舟或者朝廷杀的,那又会是谁? 裴衍舟拿出一封信给宋庭元看:“这是先前在他的军帐中搜到的,有人拿他的家人威胁他,他迫不得已才做了这事。” 宋庭元只拿起看了一眼,便又放下,道:“宣国还没这样的本事,把手伸大永里面来。” “他从前是北衙禁军,当时他们这一批人,是因善骑射才被陛下亲自点中放到我身边,由我带去的。”裴衍舟略微思忖片刻后,又继续说道,“北衙禁军由陛下亲自管辖,从最初便要经过层层选拔,若他背景不干净,便不可能入选。” “陛下……陛下当然不会,否则他是嫌自己的天下过于太平了吗?”宋庭元失笑,“但某些人就不一定了。” “蒋端玉。”裴衍舟神色未动,却斩钉截铁道。 宋庭元立刻道:“你不要如此直白,谁知道会不会隔墙有耳。”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O(∩_∩)O 火葬场持续加热中,要再多添几把火嘿嘿嘿感谢在2023-08-28 23:05:14~2023-08-29 22:10: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是糖果味的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探病 ◎不听我的,倒是听别人的◎ 草舍中忽有冷风吹过, 凉凉浸浸地往人骨头缝里钻,倒还真有那么一丝被窥探的意味。 裴衍舟却并未被宋庭元吓到,他笑了一声, 便淡淡道:“没有地方比你这里更安全。” 当今圣上年幼登基, 先帝本定下了让庆王辅政, 然而皇叔庆王有意避世,以周全自身,再加上家事变故, 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再顾及朝堂之事。 于是大权便旁落到了陛下做太子时的太子太傅蒋端玉手上,去岁首辅告老还乡, 蒋端玉便成了新的首辅,从此行事愈发肆无忌惮, 朝臣敢怒不敢言。 蒋端玉是文臣出身,于军事上头倒没有过多干涉过, 只是背地里一再让陛下议和, 但陛下思及百姓却始终不肯, 蒋端玉也没其他行动。 “他如今风头正盛,陛下亦是极为敬重, 蒋端玉才不过三十出头,日后更是前途无量, 我劝你还是避一避好。”宋庭元半开玩笑半认真道。 “他已经是万人之上了,还有什么前途可言。”裴衍舟面对老友倒是松弛许多,“我远在边关征战, 对他实则也没多大威胁, 又从无嫌隙, 他实在不该如此。” 宋庭元笑道:“你家中是勋贵, 皇亲国戚, 列侯世子,你又比旁的纨绔子弟要争气许多,年纪轻轻便有所成就,他为何不担心你日后高升威胁到他?再者,这当中还有旁的什么,我们也无从得知。” 宋庭元说话总是一针见血,但裴衍舟也不会恼怒,因为他说的就是实话。 “这次回京,我想留一段时间。”裴衍舟沉声道。 “哦,”宋庭元点点头,“是要看你儿子出世,还是要娶完贤妻?” 裴衍舟狠觑了他一眼。 宋庭元又道:“你别想再查什么了,蒋端玉不会给你查到的,就算查到了什么东西,你也拿他没办法。” 裴衍舟闻言没有作声。 隔了一会儿他道:“我先回去了。” 宋庭元伸了个懒腰:“不送。” 裴衍舟转身走了几步,想到什么便又回转,对宋庭元道:“你在外待久了也该回去看看,庆王和王妃一直很惦记你。” “不回,”宋庭元摆摆手,“回去又让我成亲。” “你到底有什么事,自小时起便总想着离家往外跑,”裴衍舟顿了顿,继续说道,“荣襄侯府那么乱,可我受重伤时才知道自己想的还是回家。” 宋庭元起身,同着裴衍舟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道:“你受过伤便稳重了这很好,我很欣慰。但是我们家的事,跟你的完全不一样。” 裴衍舟问:“和我都不能说?” 这么多年,他不是没问过宋庭元,但宋庭元没有一次说过。 这次也不例外。 “不说了不说了,都是伤心事,有什么好说的。别问了,我以后也不会说的。” 宋庭元一出草舍吹了风,便一声又一声地咳起来,今日本就一句话很晚了,裴衍舟也怕引出他旧疾,便连忙让小童送他回房,又见天色实在太晚,回去也是惊动人,便干脆在宋庭元这里借宿了一宿。 只是蒋端玉一事总归如阴霾一般笼罩于他心上,不为自己不平,却也是为了被牵连的那些人感到愤懑,而边关的百姓又要如何,竟又无计可施。 第二日清早回府,按着侯府规矩是要先去见过老夫人的。 老夫人也才刚刚起身,见裴衍舟完好无损,便也没多说,留下他用了朝食便打发他回去了。 因连日来奔波,裴衍舟也想赶紧回觅心堂休息一会儿,等他沐浴洗漱躺到床上之后,忽然觉得有哪里似乎不对劲。 裴衍舟翻了个身,才想起来他今日回来之后便没看见过卫琼枝。 不在暖阁里,他进来时也不在外面。 那就是在耳房里了。 裴衍舟歇了大概有半个时辰,养足了精神之后便起身,多问了一句来伺候的小厮:“卫氏人呢?” 小厮道:“已经搬出去了。” 裴衍舟一愣,又问:“搬去哪儿?” “隔壁小跨院里面。” 当裴衍舟来到小跨院的时候,卫琼枝还在睡觉。 裴衍舟把她从床上提起来,卫琼枝的眼睛都没睁开,软团团就像一只猫咪,身上的寝衣松开,露出大片的春光,裴衍舟无法,只能把被子往她身上裹住。 一番动作下来,卫琼枝终于被吵醒,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里面像蓄着一汪泉水一般,先是懵懵懂懂,然后便是惊恐地看着他。 裴衍舟怜悯之心乍起。 像她这样清澈如许之人,裴衍舟从来都没在身边见到过,或许只是侯府里没有这样的女子。 没等卫琼枝说话,裴衍舟便道:“为什么搬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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