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他们跪得远,茶碗落在半道上碎裂成片,飞溅的瓷器还是划破了傅长生的额角,有点点血珠从伤处沁出。 “不论陛下相信与否,臣对陛下肝胆忠心,苍天可鉴,”傅长生垂着头,木然的开口道,一边两眼发直的盯着绒毯上一圈又一圈繁复的花纹,上面盛开的牡丹层层叠叠极尽妍态,有蝴蝶在旁纷扰,也有丑陋的青虫在旁觊觎。 “傅厂督的忠心,就是将与我母后长相相似的人送到父皇的身边吗?”一旁的姜妁凉凉发问。 女子的声音柔和如风,又如同铃音脆响,一声一声,一字一句,听入傅长生的耳,落在他的心上,他恍惚间看见青虫落在牡丹花丛中,即便那一朵朵娇嫩的花对它避之不及,却仍旧无法避免丑陋的青虫在花瓣上落下啃食的痕迹。 傅长生死寂的眼眸重新染上颜色。 他弯下脊背,向建明帝磕头:“奴才妄测君心,罪该万死,请陛下降罪。” 短短一句话,让建明帝眼瞳微震,即便他再不愿承认,但事实确实如此,傅长生是他的身边人,仰他的鼻息过活,揣测帝心是他必然会做的。 能将建明帝的心思摸个透彻的,唯有他傅长生一人耳,就连嘉成皇后也要退一射之地。 而他最不能与人言的心思,不过就是极度思念白菀,心中被愧疚啃噬,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罢了。 傅长生又做错了什么呢,只不过是把他想要的送到他眼前罢了。 姜妁看着建明帝的脸色风云变幻,最后重归面无表情时,眼睑微合,她没有看错建明帝的怒气正在消散。 这一步棋算是输了一半。 她转头看向仍旧跪在地上,只说了一句话,却胜过千言万语的傅长生。 姜妁并不懊恼,倘若如此轻而易举就能扳倒傅长生,前生她和容涣也不至于要抓到他足以至死的把柄,才彻底将他摁死在乱葬岗。 到底是建明帝的贴心人,短短一句话的功夫,便能扭转局面,反败为胜,要知道方才嘉成皇后不过多嘴一句,便让他滋生疑心。 不过不着急,怀疑的种子已经埋下,总有一日会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想清楚此间的关节,建明帝心中升腾的怒气消散不少,偏当着众勋贵百官面他又不能直言傅长生并没有做错,否则人恒效仿那才大事不妙。 他扳着一张脸,吩咐道:“来人,将傅长生押下去,听候发落。” 骁骑营统领应声而上,看似凶狠地将傅长生从地上扯起来,实则虚虚搀扶着,三三两两地簇拥着他向殿外走去。 说是听候发落,可此时不发作罪名,那么日后便不会再有下落,任谁都看得出来,建明帝在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并没能伤傅长生分毫,甚至隐隐有更得信任的趋势。 骁骑营押着傅长生从姜妁身边路过。 傅长生在她跟前微微顿下脚步,侧头看向她,露出一抹带着谦卑的笑:“臣的忠心,日月可鉴,即便殿下如今并不相信,多些时日也能瞧见,届时,还望殿下不要将臣拒之门外。” 姜妁以手托腮,偏头笑意盈盈的回望他:“傅厂督这般得天独厚的运气,可真是让人羡慕呢。” 傅长生颔首轻笑:“托殿下的鸿福。” 姜妁抽出腰间的丝绢,轻柔的替他拭去额间的血迹,最后将染血的丝绢叠好,执起他的手,瞥见他手心交缠的纱布,唇边的笑意越发放肆,最后将丝绢放在他手上,轻声道。 “你猜,下回你还会不会有般好的运气?或者说,你有这好运,可你要帮扶的皇子呢?” 傅长生猝然攥紧手中的丝绢,眼中的淡然消失无踪,不可置信的盯着她。 姜妁甩开他的手,靠回椅背上,墨色的发丝飞扬,发间的步摇轻晃,红唇白肤美艳惑人,扬唇笑得张扬肆意。 “放心,本宫回头会命人在殿门外贴上“傅厂督不得入内”,相信这般赤胆忠心的傅厂督,必然不会违背本宫的意思。” 傅长生死死的看着她,却什么话也没能说出口,被深感不妙的骁骑营众人簇拥着往外推,一边走还一边不住的回望。 姜妁坐回身,素律掏出丝绢仔细的擦拭着她的指尖,像是生怕她被什么脏东西沾染毫分。 高座上的建明帝满是狐疑的望着这边,方才姜妁与傅长生凑得近,那几句耳语,除了他二人就连半步之遥的骁骑营众人都不曾听清分毫。 他却并没有多问,转而将极具威压的目光落在台下两个女子身上,沉声道:“大理寺卿何在?” 须发斑白的大理寺卿颤颤巍巍的站起身:“臣在。” 建明帝摆手敲定:“将这二人也押下去,有伤的治伤,没伤的审问,将她们背后有什么关系查个清楚再报与朕。” “至于你们,”建明帝又看向头发白了大半的宁国公夫妇,他依稀想起,记忆中的宁国公,意气风发气宇轩昂,宁国公夫人端庄贤惠贤淑可人,是对神仙眷侣。 没想到,短短十年的功夫,他二人便已如同垂暮老人。 如果白菀还在就好了。 这些年,建明帝不止一次的这样想。 每当这样想一回,他心底的愧疚便浓烈一分,如今几乎已成了快要决堤的洪水,差一点,差一点便要倾泻而出。 但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出口,只能尽可能,尽可能的将一切弥补给姜妁,只希望如此,在他百年之后若能与白菀相见,她能少怨他几分。 建明帝低声长叹,无力的摆手道:“罢了,你们二人也不过是思女心切,回去吧,回去歇着。” 宁国公夫妇相视一眼,磕头行礼后相携告退。 整个宴厅彻底安静下来,这一出闹剧,毁了不少人的好心情,与之无关的勋贵大臣,无一不在翘着脚看热闹,此时却也不敢多言半句。 大理寺卿领命退下,而后便有侍卫进殿,将两人架起,摸不清状况的李美人连一句求饶喊冤都没能出口,白绾更是如同一摊烂泥,捂着脸哭得凄惨。 “去哪儿?” 侍卫正要将他们拖走,却又被姜妁开口阻拦。 “你还有什么不满!”姜妁一开口准没好事,建明帝简直忍无可忍,指着她道:“闭上你的嘴吧!” 姜妁蔑他:“儿臣不满之处数不胜数,父皇可否一一满足?” “你……”被她一句话堵了回来,建明帝气结,将几案拍得震天响:“你简直无可救药!” 不止他怒火冲天,在这如同凌迟的反复折磨中,就连白绾也彻底失去理智。 这些年,傅长生搜罗了不少姑娘养在别庄,无一不是与白皇后有三五分相似,她是其中生得最像的,教习教授的琴棋书画也是她学得最好,无人不说她尽得白皇后风韵。 听看守她们的番子说,就连他们奉为主的傅厂督也时常看着她发呆。 白绾被捧得越发飘飘然,后来被人送到宁国公府上做姑娘教养,过惯了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日子,逐渐不甘于做个替身,她想将那死去的先皇后彻底替代,得她所得,爱她所爱。 可如今,一切的绮念都化作泡影,就因为这个生来就高高在上的公主。 她拼死从侍卫手里挣脱出来,指着自己那张脸,声嘶力竭的吼道:“你还想做什么,还要做什么?毁了我的脸还不够吗?” 姜妁冷眼看着她,像是在看一具只会大吼大叫的尸首,咧嘴露出一抹森然的笑:“本宫想问问你,方才你瞧见本宫鞋上这颗东珠时,在想什么?” 白绾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警惕地瞪着她:“什么也没想。” 姜妁与她的眼眸对视,面上的笑意玩味:“没有?可是你的眼睛里写满了贪婪,你应该是在想,等你得到帝王宠爱,区区东珠算什么,天下金银财宝绫罗绸缎,尽归你手,是不是?” 这双莹莹水眸,上翘的眼角带着不自知的媚态,却亮得吓人,仿佛能洞悉人心。 白绾听着她将自己心底那一点隐蔽的贪意,如同庖丁解牛一般,一点一点剖白。 她的脸上满是七横八竖的伤痕,血迹潺潺,姜妁看不清她的脸色,也看不清她满脸的惊慌。 只看得见她手脚并用,听得见她语无伦次,连声否认道:“没有!我没有!” “陛下,陛下救救奴婢,公主殿下欺奴婢人卑言轻,含血喷人!” 她仍旧有点儿小聪明,从方才那一阵,白绾便看出来建明帝才是明面上的话事人,而傅长生并非她所想的那般只手遮天,而如今,只有建明帝能救她。 白绾膝行至建明帝高座下,用袖子遮住下半张脸,露出一双完好无损的秋水剪瞳,教养嬷嬷曾说过,她这双眼睛,与白皇后最为相似。 果然,建明帝控制不住的,痴痴的凝望着这一双眼。 白菀恨他呀,恨到从不肯入他的梦里来,他守着为数不多的回忆慰藉相思,越相思越痛苦,越想念越痛苦。 可她却不知道,白菀从不会用这般柔弱的眼光望着建明帝,她的眼神永远坚韧不屈,如同她的脊梁一般,宁折不弯。 建明帝也仅仅只有一瞬痴迷,而后便恢复清明。 他看向姜妁,沉声道:“永安,点到即止。” 建明帝此人看着城府极深,实则所思所想无非就那么几样,姜妁恨他之深自然知他之深,他并非要保住白绾这条命,只是她的脸已经毁了,好歹也还剩这双眼睛,留着也好睹物思人罢了。 “永安,本宫瞧着,她也像是知错了,姑娘家最要紧的便是这张脸,如今她脸已受损,扔出宫去,足让她吃尽苦头,你便是心中再厌,也该气消了吧。” 嘉成皇后方才被姜妁那嗜血的模样狠吓了一跳,这会儿缓过劲来,也在假模假式的劝她,实则因心上堵着的石头落地,正幸灾乐祸的火上浇油。 贤妃遮眼未看,柳眉直皱,像是惊魂未定。 淑妃最恨有人与她分宠,巴不得姜妁将那白绾直接打杀了才好。 而德妃眼露悲悯,正要说话,却被良妃拉了一把,回头见她不赞同的直摇头,这才老老实实的颔首。 几个公主更是不用说,平日里便对姜妁怕得要死,现在就差抬个围屏将面前这片血色和堪比恶鬼的姜妁死死挡住,哪里还有胆子多言几句。 姜晔皱着眉,面上的笑意逐渐浅淡,眼底隐含厌恶。 姜延面无表情,只摸了摸还未痊愈的手臂,不知在想什么。 姜妁对建明帝的警告充耳不闻,更对嘉成皇后嗤之以鼻,抬手从自己发间抽出一支金簪子在手中把玩,这支金簪瞧着极其朴素,只簪头铸了一朵金莲。 她拿着簪子站起身,一步步朝白绾走去。 见她动作,白绾便惊得直缩身子,见她又朝自己走来,忍不住爬起身抱头鼠窜,她怕极了发疯的姜妁会不会又把她摁在那一地玛瑙碎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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