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菀的衣冠冢,是后来姜妁被建明帝从冷宫接出来后,才偷偷立在京郊一片梅林里的,与她葬在一起的,还有姜妁未得名字的幼弟。 今年的寒意似乎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所以,才入秋,梅林里便开了好几簇红艳艳的三角梅,有的爬藤在腊梅树上,有的却自己长成了树。 白菀的墓,说是墓,其实不过是一个光秃秃的土包罢了,连墓碑都没有,唯一比较显眼的,便是自这墓成那日起,没多久便在墓旁长出的一棵红梅。 秋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姜妁被素律裹得严严实实,脚上还套了双鹿皮的小靴,头顶是宽敞的华盖,身侧是打着花苞的红梅树。 姜妁默不作声的看着小厮将土堆刨平,一阵风吹过,那棵红梅树跟着‘沙沙’作响。 她别开眼,看向身旁这一棵半人粗的梅树,姜妁抬手拂过树干,湿漉漉的,带着凉意。 一晃快十年过去了,这棵树越长越大,每一年,姜妁来祭拜白菀时,它永远是一片白雪白梅中最灼眼的存在,红红火火的开着,带着蓬勃生机。 耳边回响着镇国寺高僧的吟唱,梅树也跟着作响,两相结合,恰似梵音袅袅。 “可惜带不走你,”姜妁仰望着整颗树,眼里沉着不舍。 她以往来时,总喜欢碎碎念念的对着白菀的空坟说话,自是从不得回应,后来,这棵树长成,姜妁说一句话,它便被风吹得‘沙沙’响,活像是在和她说话一般。 这棵红梅树,陪她走过了十年的冬,听她诉了十年的苦。 姜妁的指尖点在树干上,轻扣了一下,带下一些碎屑,在指腹捻捻,留下一片黑黢黢的痕迹,在她白玉般的手上,显得有些碍眼。 身旁又是一阵响动,姜妁从思绪中回过神,转头看过去,已然能瞧见金丝楠木的棺椁露在外面,墓上面也搭了棚子,棺木不会受半分水汽。 僧人的诵经声一直未停,棺椁从金井里拉出来,被放置在一旁早已经准备好的四只金蟾上。 “殿下。” 突然,有一道温和的嗓音在姜妁身侧响起。 姜妁转身看过去,来人身穿灰色僧衣,披着金红相间的袈裟,是住持迁坟事宜的镇国寺住持静渊。 “怎么了?”姜妁问道。 静渊双手合十,颔首道:“先妣的棺椁已经起出来,殿下可要开棺看看?” “不必了,”姜妁慢声道:“她也没留下什么东西,开来开去,省得什么也留不住。” “那小皇子的呢?”静渊又问道。 他话音刚落,便有小厮捧着那不过一臂长的黑匣子走过来,停在姜妁面前。 姜妁默不作声的看着面前着小木匣,这里面躺着的是她还未有名字的亲弟弟。 他出生即死去,还未来得及看这个世界一眼。 姜妁抬手抚过木匣,眼眸中尽是疼惜。 十年了,这木匣比不上白菀那副金丝楠木的棺椁,已经有些腐败,交叠的裂纹清晰可见,仿佛再大力些便会化作齑粉。 “本宫着人新打了一副小式檀木棺椁,开棺将他迁过去吧,”姜妁说着话,突然垂下头,半响才若无其事的看向别处。 一旁的素律一直瞅着姜妁,眼见着她垂头时,有三两滴水珠滴落,这会儿瞧着她却像是无半分不妥,便疑心是不知何时凝聚的雨水。 静渊应了一声,却并没有离开,他抬头望着生得格外高大粗壮的红梅树,莫名喟叹道:“殿下身上的杀伐气轻减了许多。” 素律眉间一蹙,厉声呵道:“放肆!” 姜妁抬手制止她,歪过头去打量静渊。 这个和尚看上去年轻得很,也生得俊朗,眉目间却氤氲着慈悲像,与佛堂里的菩萨如出一辙,让人不敢生起半分亵渎的心思。 偏偏,这个静渊已经当了五十年的镇国寺住持,据说他五十年是前便长这幅模样,如今还是这般样子,岁月不曾在他身上留下分毫痕迹,时间与他而言像是根本不存在一般。 说起来,这不是姜妁头一回见静渊,第一面是前世登基之时,容涣请他来替姜妁祈福。 静渊见姜妁第一眼,便是一句“陛下命中带煞,主屠戮,虽有帝王命格,却难以维继。” 当时的姜妁并不相信,只觉得这和尚胆子大,也不放在心上,现在想想,他确实没言错半分。 “是吗,”姜妁双眸凝视着静渊,带着上位者的压迫力。 静渊纹丝不动,不卑不亢的与姜妁对视,面上没有半分怯意。 姜妁淡淡问道:“住持莫不是生了双天眼?” 静渊温声细语道:“紫微式弱,五星聚合于长庚,又有荧惑守心在侧,是大灾,亦是起死回生之象。” 姜妁冷冷的乜着静渊。 静渊淡然的回望过来,黝黑的双眸如同古井无波。 半响,姜妁蓦的一笑,眼里是毫不避讳的杀意:“静渊住持当真是胆大包天。” 静渊神态安然,合十双手作了个揖:“日后殿下若有所需,镇国寺上下必当倾力相助。” “你想要什么?”姜妁干脆利落的问道。 人嘛,向来都是无利不起早的,即便是号称无欲无求的和尚,她也不信能免俗。 静渊伸手接住飘落的红梅,捻着花瓣随意道:“就烦请殿下为镇国寺的菩萨们塑一回金身吧。” “看起来,静渊住持也不如传言那般超凡脱俗,”姜妁别开眼不再看他。 利益相关,才能站在同一条线上,金身这个东西,谁当皇帝都能塑,并不能将镇国寺这千年古刹,与她捆在一条船上。 静渊知道姜妁警惕心强,便又道:“既然殿下心有疑虑,不如再瞧瞧贫僧的投名状?” 姜妁并不想与这个古怪的和尚有何牵连,一来她勉强也算是个孤魂野鬼,这和尚看上去有那么些本事在身,倘若被他看出什么不妥,恐怕大为不妙,二来静渊的示好来得突然,很难让人不做怀疑。 “不知住持如何投名?”姜妁兴趣缺缺的打了个哈欠。 她这行为颇为冒犯,静渊却也不生气,只说:“待殿下此行归来,自会得见。” 姜妁对他这副故作高深莫测的模样没什么兴致,转身上轿:“既然如此,咱们下回再见。” 那边起棺的事宜已经差不多,两幅棺椁要一同抬去宁国公府的佛堂,由镇国寺的和尚彻夜诵经,待明日便随姜妁一同出京。 * 离京前,姜妁进宫见了一回嘉成皇后。 楚宫最偏僻的一角,便是寿康宫,而南静殿便位于寿康宫的最西边,是冷宫焚毁后在原址上新修的宫殿,姜妁活着的大半生都在此消磨,那时这儿还叫冷宫。 后来,姜妁被建明帝接出冷宫,此处便正式更名为南静殿。 南静殿的正面是早已经空置的宜景殿,这一块儿以往住的都是些太妃,建明帝登基后没几年,都去得七七八八。 加上当年白菀的死本就诡异,后来又成了这皇宫里不可言说的禁忌,因此,鲜少有宫人内侍往这边走动,便越发阴森冷寂,偌大的寿康宫除了充做冷宫的南静殿外,毫无人气。 姜妁来时,南静殿的总管太监赵嵩禄正躲在屋檐下避雨,面前摆着张长几,几案上放着几碟子瓜子花生,地上是他吐了满地的瓜子皮。 “三殿下?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赵嵩禄透过雨幕看见公主仪仗,眼前一亮,拍拍满手的果皮碎屑,跳下太师椅匆匆迎上来。 一旁伺候的小太监,打着油纸伞快步跟上。 坐在步辇上的姜妁歪头打量了一眼赵嵩禄,淡声道:“不必多礼。” 边说着,边伸手让素律搀她下来,随后迈步往里走。 赵嵩禄一面笑着,一边殷切的跟着:“殿下可是要见皇后娘娘?奴才引您去?” “赵总管且去忙吧,不必跟着伺候,”素律知道姜妁不喜人多,便说道。 赵嵩禄自己接过小太监手里的油纸伞,挥手让他下去,自己却执意跟着,一边说:“倒也不是奴才抗命,只是皇后娘娘近日来不知为何时犯癔症,常常说些浑话,又动辄对自己身边伺候的大打出手,奴才还是跟这些,省得她冒犯了殿下。” 姜妁脚下微顿,目光锐利的盯着赵嵩禄,音色冷淡:“你知道的,本宫不喜欢有人自作主张,更不喜欢有人拿我母后做筏。” 赵嵩禄心下一跳,就地跪在雨水里,口中说着:“殿下误会了,奴才并未多做什么,恐是皇后娘娘心中有愧,才会夜夜梦见先皇后。” 姜妁并不信他的话,森冷的眼眸仍旧盯着他不放:“看起来,这些年你过得不错。” 阴雨绵绵,寒风刺骨,赵嵩禄却淌了一身冷汗,哆嗦着道:“奴才多谢殿下的提拔之恩。” 当年,姜妁在冷宫的日子并不好过,自白菀去后,建明帝更是将怨恨的怒火全数倾倒在她身上,时常会召她觐见,却只会带回满身伤痕。 连皇帝都对她恨之入骨,底下那些伺候人的,自然就有样学样,克扣饭食,肆意打骂都是常事,外加一堆疯疯癫癫的妃嫔在耳边鬼哭狼嚎,姜妁当时跟个鬼也差不离了。 谁又能想到,现在风光无限的永安公主,也曾跪地乞食。 赵嵩禄那时才入宫,倒霉被分来冷宫当差,许是心性未被磨灭,又或许是他天性如此,见姜妁两个可怜,宁愿自己不吃,也会偷偷将自己的吃食分给她们,偶尔被当时的总管太监发觉,便会招来一顿毒打,打完过后却死不悔改,拖着一身伤又偷偷来送吃的,姜妁没对他说过谢,却一直都记在心里。 若非赵嵩禄,姜妁和素律活不过白菀去世的那个冬天。 后来姜妁离开冷宫,稍微得势后便想将赵嵩禄也调出来,谁知他自己却不愿,只说在冷宫待着也挺好。 又赶上姜妁清算过往的仇怨,当时的冷宫总管被姜妁以奴役猥亵冷宫废妃的罪名直接仗杀,宫里伺候的奴才也被发落了不少,赵嵩禄便被她顺势提上南静殿总管之位,一直清闲至今。 “起来吧,”姜妁不再看他,抬脚往里走,慢慢说着话:“你当年的施饭之恩本宫从未忘记,说过的话也依旧作数,如果哪日你不愿再留在这宫里,便派人来与本宫说。” 赵嵩禄顺从的站起身,依旧躬着背,口中一如既往的答道:“一点小事,殿下何必记挂多年,奴才在这儿也挺好的,成日里清闲,不似旁的地方,动辄便要小心脑袋。” 见他不愿,姜妁也不强求,便不再多加劝阻。 走过抄手游廊,影壁之后便是南静殿的内殿,正中的主殿住着嘉成皇后,两侧的偏殿还住着几个年岁稍大的废妃。 此时正值晌午,偌大的宫殿却一片寂静,殿门通通紧闭着,无半点人声。 “许是皇后娘娘正在歇息,待奴才上去通报一声,”赵嵩禄垫着脚看了看,就连红萝也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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