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肆转身跟上去,也不敢踩得太大声,养心殿比她想象中要大,刚进门是三架一丈多高的书格,放置着密密麻麻的书籍,熏着香球驱湿气,墨香反而淡了许多。 绕过屏壁之后还别有洞天,分列两侧的桌椅和上面的茶具都带着繁复的花纹,更别说阶上的龙椅宝座,金晃晃地耀人眼,以前姜肆给人诊治,也不是没看过富贵人家的病人,可今日一看,才知道自己见识到底有多短浅。 萧持用余光瞥见她四下环顾着,那模样就跟阿回那般半大的孩子似的。 绕过龙椅宝座,撩开纱帐去了最里面,姜肆忽然顿住脚步了。 这里看起来是一间寝居,休息的地方,也是人最私密的地方,寻常人家或许不讲究,可皇宫就不一样了,姜肆低下头,叫住前面那人:“陛下,民女是来给您治病的。” 龙床左前方有一方檀木硬榻,萧持转身坐下,看着远远站着不动的姜肆,将衣摆整理整理。 “过来。” 姜肆偷偷抬头,见他没有往龙床那边走,轻轻松了一口气,她迟疑着走过去,到了跟前,又开始束手束脚。 “民女可以开始了吗?” 萧持挑了下眉,看她一眼,姜肆赶紧道:“你得……你得躺下。” “陛下您得躺下。”换了敬称再说一遍。 萧持眼底染上一层暖色,稍纵即逝地,他抬起腿,顺着硬榻躺下去。 姜肆只要一看到躺着的人就会有底气很多,她半跪下身,拉着萧持的手腕放到平稳的地方,两根白皙的手指一探,眸色中只剩下令人安心的认真和稳重。 萧持垂眼看着她,她几乎与在清水县时的打扮无二,即便是回到了霍家,也依然没有改变之前的样子。 姜肆忽然抬起上半身,凑过来,两只手扶在他脸侧左右看了看,没有半分多余的想法,认真问着问题:“最近陛下少眠吗?” 近在咫尺的脸,些许淡淡的香气,比沉香更稳心神。 萧持看着她,回了一声“嗯”。 声音是从鼻腔里发出的,有些沉闷。 姜肆毫无所觉,继续问:“是无法入睡还是频繁醒来?” “都有。” “胃口如何?” “吃不多。” “不多是多少?” “……早晚一顿,不吃荤腥。” 姜肆睁大了眼睛,伸手去摸他手臂,硬邦邦的,并不消瘦。 “吃得太少了,这可不行,那您每日活动筋骨吗?” “每日寅时,去武场练武。” “寅时?”姜肆不敢置信地喊出声,“为何那么早?” 萧持皱了皱眉,半晌后道:“睡不着。” 哦,她倒是把这事忘了,姜肆缓缓收回惊诧的神色,往后退了退,低头道:“陛下的病因民女多半是找到了,陛下肝火旺,暴躁易怒,加上作息饮食不规律,少眠多动,又政务繁忙,引发了头痛症,但还有没有别的原因,民女需要再观察几日。” 萧持瞥了她一眼,看向上方,忽地闭上眼睛。 “朕现在就头疼。” 姜肆一怔,抬头看去:“是吗?” 她起身端详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问:“哪里痛?怎么个痛法?” “这里,这里。”萧持指了指两侧太阳穴,“会按摩吗?” 姜肆倒是跟游老学过。 “会一点儿。” “你来试试。” 姜肆看着那金贵的脑袋,那可是掌控天下万民的“龙头”,容不得半点差池,她身为医女,自然要满足病患的诸多要求,让他不再痛苦也是职责之一,于是乎,姜肆绕到他后面,伸手轻轻按在他太阳穴上,缓缓揉了起来。 指尖的冰凉覆上眼尾,连同心底的燥郁全都驱逐干净。 她动作轻柔,每一下都在乎着他的感受。 萧持眉头刚刚松开少许,忽然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瞬间睁开眼,拂开姜肆的手坐起身,张尧绕过屏风跑进来,有些仓惶:“陛下,太后过来了!” 话音未落,姜肆就听到外面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人未到,声先至。 “滚开,你们算是什么狗东西,也敢拦哀家!”
第十一章 养心殿门前,一个面白无须的内侍撞到门槛上,“哎呦”一声痛呼。 一个四十出头的妇人站在门前,身后跟着十余个宫人,妇人打扮得宝相庄严,头戴双凤纹钗,身披凰鸟团花云锦袍,眉峰如峦,凌厉中带了几分按压不住的愠怒。 那内侍是她踹倒的,一声怒喝之后,见无人敢再犯,踩着内侍的衣角跨过了门槛,她也不停歇,匆匆行过正殿,驾轻就熟地往里面走。 萧持在硬榻上坐着,背脊笔直,双手端放在膝头,一副再正常不过的样子。 可方才,姜肆双手被拂开的一瞬间,她能感觉周身的温度眨眼降到了冰点,就像在河边救他时,他按住她手的时候。整个人仿佛出鞘等待饮血的兵器,尤为可怖。 虽然下一刻,又被他收敛了回去。 姜肆来不及细想,太后已经匆匆走了进来,满面怒容,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张尧最先反应过来,跪地叩首,高呼:“太后娘娘!” 姜肆也忙低垂下头,默默地行了一礼。 但太后明显没将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 太后看着萧持,堵到胸口的气被她尽数吞下去,到喉咙里就变成刻薄的冷笑:“陛下荣登大宝,做了皇帝,都不知见了母亲要问安了,当真是一个孝顺温良的好儿子!” 这等明显的反话,是个人都听得出来,姜肆双手交握放到腹前,心中思忖着,这个秦太后乃是先齐王少时相伴的发妻,育有两子一女,陛下是她亲生,按道理来说,两人的关系不该闹得如此僵才是。 “你不把我这个母亲放在眼里,姑且算了,但你今日必须把话给我说清楚,为什么不经过三司会审就将那几个齐地官员斩杀?你这样何异于亲手打你兄长的脸!” 秦归玉愤怒地伸手指着他,气得全身都在发颤,就好像他杀的不是别人,是她的至亲骨肉一样。 萧持的脸上从始至终没有出现任何波动,他看了张尧一眼,张尧立刻领会他的意思,将后面跟着的宫人带下去了。 姜肆原本也应该跟着张尧一起走,可她竟然鬼使神差地没有挪动脚步,静静地站在后面,躬身含胸,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秦归玉在气头上,大抵是将她认作了宫女,并未留意她,萧持也没让她出去,她偷偷松了一口气,竖起耳朵听着。 萧持平静道:“颍川织造勾结州牧、监察御史等诸多官员收受贿赂,贪污官银搜刮民脂,其罪当诛。朕杀他们是依照大魏律例,与旁人无关。” 秦归玉厉声反驳:“无关?这些人哪一个不是抉儿的心腹,哪一个跟抉儿没有交好?你杀了他们,无异于告诉世人,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抉儿授意让他们做的,如今人死了,死无对证,你要他如何自证清白?” 说到此处,她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眼中含着悲愤:“你都已经做了皇帝了,难道就容不下他吗?他可是与你一胞双生的亲兄长!” 萧持忽然抬头,笑着看向秦归玉:“母后怎么知道他就是清白的?” 秦归玉一怔,被那深邃无底的目光盯得背后发凉,有风吹过窗子,将殿中的熏香吹散了几分。 秦归玉心头闪过疑虑,但那个猜测只在她心中停留一瞬便被剔除干净了,她神色坚定,斩钉截铁道:“抉儿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她眼神缓了缓,语气忽然软了起来,看着萧持冷漠无情的模样,后悔和愧疚涌上心头,她轻声劝慰道:“我知道那件事是母后对不起你,但这都跟你兄长没有关系,他不会挡你的路,也不会抢你的东西,他自打生下来就体弱多病,到现在也仍然不好,母后多疼他一些是应该的,这也不是他的错……” “齐王不日归京,”萧持打断她的话,声音里已多出一丝不耐,“母后还是回去好好休息,养足了精神等他吧。” 听到归京两个字眼,秦归玉眼中浮现喜色,但很快就变成了更深的忧虑。 萧抉袭承了先齐王的王位,此前一直在封地,眼下他要进京,虽说能离她更近了,可别人要盯着他也更方便,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秦归玉见萧持不愿再谈,恐说多了惹他厌烦,让他把火都撒到抉儿身上,终究还是偃旗息鼓了。 她已有些后悔,是她听到萧持在大殿外杀人的消息时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才不计后果地闯进养心殿,如今他称帝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不论是她还是齐王都要仰仗他鼻息,真把事情闹僵了,必不好收场。 秦归玉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才刚受过伤,也要保重龙体……哀家走了。” 她转身,背影才显出几分老态,萧持看也没看她,转身回到硬榻前坐下,这次不用姜肆说,自己躺好了。 “继续。” 他平静地说着,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可姜肆却看到他眉头比方才皱得更紧了。 她没说什么,走过去,将手指重新放到他太阳穴两侧,轻轻按压。 “刚才,为什么没跟张尧一起出去?”萧持忽然问她。 姜肆动作一顿,低头看了看他,他闭着眼,大抵也不知道她的目光如此放肆,静了一会儿,才道:“民女说要观察观察陛下的病情,就需要多了解陛下,陛下平日里见什么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与病情息息相关,民女自然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倘若陛下有不想让民女知道的事,还请提前告知,民女一定避讳。” 萧持没有说话,就在姜肆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的时候,却听他道:“你刚才听到的那些话,就足以让自己掉脑袋。” 姜肆一惊,手一下抬起来,她向后退了几步,猝然跪了下去:“民女发誓,民女什么都没听到!” 萧持坐起身。 “你怕朕?” 姜肆不知说什么好,这个问题,她早在河边就回答他了,但他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问自己,难道他还觉得自己特别和蔼可亲? 姜肆心里这样想,嘴上可不敢这么说。 “民女不是害怕,是敬畏。” 她一本正经。 萧持忽然觉得自己被别人搅乱的心情变得好些了。 不是害怕,是敬畏。 这种瞎话说得也是信手拈来。 “每日未时三刻,张尧会接你进宫,既然要多观察观察,朕给你这个机会。” 姜肆听到头顶传来的命令,抬起头,睁大眼睛。 每日?每日都来的话,阿回怎么办? 她欲推辞,萧持已经对她摆手让她退下了,想起方才太后气势汹汹的样子,他母后都拿他没办法,她又能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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