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从桌子上拿起的酒壶,而是永福公主随身带着的一个酒壶,专给永福公主倒酒的。 康郡王妃伸长了脖子,看清了那酒液,惊异道:“居然是……桃源浆。” 桃源浆,在酿酒时加入上好的贡桃、刚刚绽放的的桃花花瓣和清晨桃花竹叶上的露水,为酒浆增添醇厚与果香滋味。 又掺入少许的前朝珍酒,在甘甜浓香外更添了一分辛辣,避免了如果子露一样的纯甜。 饮下之后,只觉唇齿飘香,如同置身桃花源,故名“桃源浆”。 之所以少见,只因那加入的一点前朝珍酒。 珍酒秘方失传,即便是圣上的私库中,也不过只剩下两个巴掌不到的数目。 宫中的皇子公主,也就只有太子和永福公主被赏赐过。 康郡王是前年圣上四十大寿,念及是和老亲王一辈的老宗亲了,又爱喝酒,就赏了半坛子。康郡王妃就分到了一小杯,却至今难忘这滋味。 一时惊讶之下,康郡王妃的声音就难免大了些。 不光她们桌,连旁边两桌都投来羡慕的目光。 到底是嫡长女,即便性子有些跋扈,圣上还是疼爱的。 这是她们共同的心声。 而后又用相同的目光看向顾菀:一个中流国公府的庶女,瞧着也不是极胆大聪明的,还有着极容易让人心生妒忌的美貌,竟也有如此际遇,当真是……人各有命。 顾菀并不如她们想象中那样感到受宠若惊,反而如坠深井。 她自小便知,这世上除了亲生母亲,再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她好。 老夫人的好是她精心孝顺来的,张瑛是性子直爽又和她趣味相投,靖北王妃母女是她冒险得到的机缘。而才刚交好的柔安公主,亦不能免去靖北王妃的一点缘故。 永福公主却是莫名的、将自己喜欢的酒浆分给了顾菀。 连方才说话的语气,都平和了不少。 对于娇纵嚣张惯了的永福公主来说,这便是一种“好”了。 这不是一种示好,更不是讨好。 反而是有点带着施舍性质的补偿。 像是被宠坏的小孩子捉了只漂亮的蝴蝶,想要在掌中肆意地拉扯玩闹,看着蝴蝶的翅膀被扯下,纤细的触须绝望地颤抖,小孩知道这样不好,于是生出一点点怜悯和愧疚,提前施舍了一点自己最爱喝的蜂蜜水给蝴蝶,当作补偿。 ——不能喝这杯酒。 顾菀在心里直觉道。 她先扬起眉梢,露出一个万分惊喜、不可置信的模样,转而又轻轻弯起眉尖,面上流出浓浓的感激涕零之色:“能得公主赏识,是臣女毕生修来的福分,只是这桃源浆实在难得,又是圣上御赐给公主的,臣女……” 永福公主听到最后,才感觉出顾菀是要拒绝的意思。 公主就皱起了眉头:听皇叔公的形容,分明是这位顾菀小姐对他投怀送抱,恨不得当即就爬上他的床,只碍于女子的矜持,故而才拖到现在。皇叔公就想主动“帮一帮”未来的宠妾,用上好的药,帮顾二小姐摆脱矜持,也能满足他的趣味。 她记得,皇叔公当时摸着胡子道:“药我给你,接到人我就回自己府上,绝不脏了你新建的园子。至于你要的东西,和你要本王保守的秘密,本王统统都会做到——永福,你只要保证顾二小姐喝了这杯酒,再带到我面前就是。” 末了,那张久浸在红帐中的苍老面容嘿嘿一笑:“永福,没想到你和本亲王竟然是同道中人。” 永福公主回忆起这些,不由得一阵恶寒。 再瞧瞧面前的顾菀,心中有了一根头发丝般的犹豫:顾二小姐的性子,这样良善恭顺,怎么看都会是有胆子剑走偏锋,去勾.引老亲王的模样。 可既然收了东西,她便要做好答应了老亲王的事情。 横竖没有她,皇叔公都会想方设法得了看中的女子,那还不如她用举手之劳,换得想要的东西。 “本公主既然赏赐了你,你便喝吧。”永福公主干脆地打断了顾菀那一番漂亮的婉拒话,抬着下巴哼道。 站在顾菀身侧的宫女低声接道:“公主从小长到现在,只被圣上拒绝过两次——你明白了么,顾二小姐?” 这是要强逼着顾菀喝下这杯酒。 围着的众人不曾听到宫女暗含威胁的话语,都不解地望着顾菀,不明白这样的殊荣,为何要百般犹豫推辞。 莫不是见得了贵人赏识,从得体玲珑变作自鸣得意,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目光落在顾菀身上,就似一道道无声的催促。 顾菀甚至能猜测出来,从她右后方传来的、两道格外炽热的目光,就来自蓝氏和顾莲。 她们在满怀期盼与恶意的等待着。 顾菀心中一突,忽然明白了什么。 难怪上回头次遇见老亲王,她便觉得怪怪的。 顾萱曾偷去的练字宣纸,老亲王猥劣语气中暗含的熟稔寒暄…… 几乎不曾细想,在永福公主愈来愈沉的目光中,顾菀仰起纤细白嫩的颈脖,一口气便干了这一小杯酒。 的确是浓醇不失清爽,桃花的淡香和香甜的蜜桃味道中带着一分陈年老酒的沉蕴。 用帕子轻轻抹了抹唇角,顾菀垂了眼,不好意思地行礼道谢:“多谢公主赏赐。这酒实在美味,臣女一个不慎,就变作猪八戒吃人参果了。” 周围传来几声轻笑,有善意的,也有不屑的。 永福公主看到顾菀老老实实地喝完了酒,心下放了大半。 再见顾菀露出的那双红痣,似眼瞳灼灼闪着光,她就目光略有闪躲,亲自扶起了顾菀:“不过一杯酒罢了,本公主等会儿叫人给你装一小壶回去就是。” 顾菀觉得周遭注视自己的目光,变得更重了些,还多了些探究。 她顿了顿,暂且没感觉自己有什么不适,就行了一礼,转身回到席上。 永福公主不再与顾菀多话,而是转身去了下一席。 席间多是诰命夫人,贺词均是凝练又不失诚意,起起坐坐似泛着香味的波涛。 柔安公主对顾菀轻声道:“你别介意,长姐就是有一出想一出,还必须要做到。方才非要让你喝酒,估计就是一时兴起,不是特意针对你的。” “永福公主恩赏,我很高兴。”顾菀略颔了颔首,转而对柔安公主含笑道了这一句。 “等永福公主敬完这桌的酒,是不是就要去游园了。”顾菀状似期待地问了一句。 游园宴,游园宴,除了宴席,游园也是一大亮点。 想来永福公主对瑶池园的夜景格外得意,特意安排了长达两个时辰的游园。 “不错。”柔安公主四下一望,回答道:“剩下的宾客,长姐应当不会去敬酒了。” 因为身份不够高,还配不上。 顾菀眼珠转了转,开始计算时间。 等到还剩两位夫人的时候,正巧永福公主背对着顾菀。而几乎所有人,都容色微醺,与同桌把酒言欢。 没人再刻意注视顾菀。 她与柔安公主道了一声,就起身离席,迅速地脱离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宴会中心,来到了宴会边缘。 “请问,要去如厕该往哪儿走?”顾菀拉住一个年纪偏小的丫鬟,轻声问道。 如今距离她喝下那杯酒,已然过了半炷香的时间。 时间并不久,且她如今尚未有反应,去厕房催吐,还能挽回。 丫鬟见她是客人,赶忙露出笑容,带着顾菀走向园中最近的厕房。 刚随着丫鬟走了没有一段路,顾菀便感觉自己有些不对劲。 适才喝下的桃源浆落在腹中,纵然甘美,也是微凉的。 为了压住那几分凉意,也为了冲淡那酒液中可能存在的东西,顾菀一气儿喝了两盏热茶,将腹中暖成温温的。 此刻那股子暖意,却像被浇上了一壶烈酒,蔓生出一点炽热。 像冬日取暖的炭盆里,跳跃着蹦出来的火星籽,落在棉毯上,顷刻就燃起腾腾烈火。 从顾菀的腰腹处开始蔓延,火一般的灼烫,迅速席卷到顾菀的胸腔。 最后再向着四肢心尖缓缓流动。 要一点点,将顾菀从内而外的燃烧。 顾菀眼皮轻跳,在这一刹那明白了,这酒到底是哪儿不对劲了。 她来不及唾骂老亲王蓝氏一干人等,先将那银簪拔下,握在手中。 锋利的簪头抵住顾菀的掌心,隐隐带出几分刺痛。 那股热流也微微停顿了一下。 顾菀咬牙,纤秀的指尖触到簪子,将它一点点推进掌中肉里。 刺痛也转化为入肉的锥痛。 却是如今能唯一保持清醒的最好办法。 所幸,永福公主并没有将厕房建造得离天宫小筑很远。 只是为了美观,位置较隐蔽,被遮掩在重重叠叠的密灌木中。 丫鬟带到后,就回身行礼:“这位小姐,已经到了,可要奴婢在这儿等您?” 她抬起头,却不由得怔愣在原地。 厕房前是有两盏落地高灯的,偏白的灯烛还晕着凤涎香的淡香。 亮眼却朦胧的烛光下,完完整整照出了一张美人面,美得不像凡人。 许是走累了,美人面上漾着桃花一样的粉色,连瓷玉般的颈脖都攀上淡淡的粉,变得像水蜜桃一般柔软。 纵然面色娇媚,那双明眸却闪着泛冷的光,与将露未露的殷红妖痣形成极鲜明的对比。 是妩媚动人的妖精,也是心怀冷冽的权者。 给予丫鬟极强烈的、美的冲突。 亦足以让每个过目者迷醉。 顾菀长长地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平自己的声音:“不必,我记得回去的路,你先回去吧,多谢带路了。” 只这简单的一句话,就让方才那热流卷土重来。 不过片刻的压制,就足以让其恢复气力,气势汹汹地压过顾菀的四肢百骸。 似一池温热滚烫的温泉水,挟带着暖湿的水雾扑面而来,虚虚实实地将顾菀整个笼住。 眼前丫鬟离去的身影变得模糊,耳边拂过的清风也夹上窃窃私语。 稍稍喘气一下,热流就更加活跃,牢牢裹挟住顾菀,要将她的四肢一点一点融化掉。 光掌心的疼痛,已经不足以应对这愈来愈浓烈的药效。 顾菀强撑着,冲进厕房,将手按进盛满浮冰的浣手盆中。 这药效强劲,催吐已然来不及了。 她要借着寒凉的冰块,维持短暂的神智,抓紧时间往靖北王妃被扶走歇息的地方——她方才悄悄地记下了,是在园子的西北方位。 浮冰极凉,乍然接触,让顾菀心神一震。 被簪刺破伤口亦涌进冰水,清醒伴着寒意而来。 顾菀择了一块冰握在手中,又想选一块含在口中。 便在这时,身后传来虚浮油腻的声音:“许久未见,顾二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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