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回邵元,乡试不中之后,也没了盘缠,只能厚着脸皮去投奔远房表舅。谁知五皇子登基后,他那表舅成了炙手可热的大都督,而邵元也成了守卫春华门的指挥使。 勤王军兵临城下时,正是邵元下令打开了城门。 也因为这个缘故,他的表舅在新帝登基后留得了一条性命,而邵元因为此功封了伯。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至于邵元开门的事儿,也没人往长孙愉愉身上想,只当那邵元太有远见卓识了,站队成功。 此刻,怀王的大军杀入禁宫,寻到奄奄一息的嘉泰帝时,陆行已经功成身退地站在了晋阳公主府的街对面。 虽非故地,却更为情怯。 三年的岁月,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心心念念期盼的就是能站在这儿,走进那个门。 可真站在这儿时,陆行却没敢迈步。 旁人只道那里头是他妻子,但也是皇帝的外室,面对这种给自己头上种草的女人,哪个男人都只能迟疑。是见还是不见呢?见了之后又如何安排这位“前妻”呢? 是休了?还是让她不知不觉死了?省得留在人间让人笑话。 唯陆行不敢迈出那一步,却是怕长孙愉愉不肯原谅自己。 三年前那个雨夜,是他没能尽到人夫之责,眼睁睁看着长孙愉愉拖着病体入京,他却为了百姓弃妻不顾。无数个日夜里,那种悔恨钻心刺骨,让陆行夜夜都难以入眠。 长孙愉愉是什么人?陆行不信她能看得上嘉泰帝,她那样高傲的人,竟然低下了头,萎了身段,必然是有因由的,陆行猜得到一定是晋阳公主的死有蹊跷。 长孙愉愉要为母复仇。 她所做的一切,陆行都能理解,只恨自己读了一肚子的圣贤书,满心的为民立命,为苍生开太平,却连自己的妻子也护不住。 他愧对长孙愉愉。只觉得自己以前种种的自高自傲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以为比别人多读了几本书,比别人多练了几年武,就能傲视天下了。结果,却只是连妻子都护不住的窝囊废而已。 陆行恨自己,恨这可恶的皇权,恨皇帝的为所欲为,更深恨这制度本身。 傅婆就在陆行身后,担忧地望着他。 华宁县主入玉真观,被敕封紫虚灵徽元君那晚,她就在陆行身边,眼看着他酩酊大醉,在大雨的泥浆里哭得跟个疯子似的,哪里还有陆家九郎的样子。那就是个失了致爱,想要毁天灭地的疯子。 那一刻傅婆真怕陆行再也站不起来。她看着他在雨地里跪了一夜。 然则这有什么用?长孙愉愉需要的是他陆九无济于事的痛苦么? 以陆行的本事,哪怕宁园守卫森严,他也能将长孙愉愉带走。然则带走后呢?从此浪迹天涯? 陆行知道长孙愉愉不会同意,不杀了嘉泰帝,她是不会走的。 陆行能去刺杀嘉泰帝么?读书人是不会用这种以卵击石的法子的,且不说他一个人能否对付万千禁军,即便他真刺杀成功了,那陆家怎么办?陆家那几百口人怎么办?等着被抄家灭族么? 也许有人说,他杀了皇帝,因此而继位的新帝会感激陆九,可他真的会感激一个敢于刺杀皇帝的人么?不会的,他只会去维护他们的皇权,用更狠辣的手段对付陆行。 长孙愉愉身上有枷锁,陆行身上又何尝没哟。他不是从石头缝儿里蹦出的人,所以没有办法为长孙愉愉倾尽所有。 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困在宁园里,却连偷偷进去见她一面也不能。 见了能有什么用呢?提醒长孙愉愉她还有个夫君么?要自以为是地看着她在复仇和贞洁里撕扯痛苦么?那种偷偷见面,不仅不能帮她,反而更是伤她。 陆行的指尖在袖口下轻轻弹动,今夕今日,他只没脸见长孙愉愉,怕她不肯接受自己。 傅婆和青老跟在他身后,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着急,他家公子为了今日不知做了多少事情,这都走到门口了,却迟迟不肯进去,如何让人不着急? 就在迟疑间,大内的钟声忽然敲响,丧钟九鸣,这是皇帝驾崩,全京城的寺观从听到禁宫丧钟九鸣开始,敲钟三万下,为帝王送行。 长孙愉愉听到钟鸣时,一下就从榻上坐了起来,侧耳去倾听,“莲果,我没数错吧,是九下是不是?” 莲果的眼里已经涌出了泪花,脸上满是喜悦地道:“是,是九下。” 长孙愉愉的眼泪也滚出了眼眶,哭着笑道:“终于,终于……”她开门走到游廊上,但见院子里的人都懵了,有傻傻站着的,有面北而跪的,也有那捧了白绫从游廊的尽头走过来的。 嘉泰帝早就知道自己身体怕是撑不了几年,也早就安排了长孙愉愉的后事,他同她生不能为夫妻,做鬼却必须在一起。 莲果慌张地挡在长孙愉愉的跟前,长孙愉愉却是一脸坦然。 这世上她已经孑然一身,她娘亲的大仇也报了,倒是没有脸再这样活下去了。 长孙愉愉闭上眼睛道:“莲果,你退开吧。”
第188章 然则长孙愉愉没等来莲果“不”的声音, 却听得她惊呼一声,似有重物落地。 长孙愉愉睁开眼却见陆行就站在自己跟前。 她早料到陆行会出现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丧钟才刚敲响这人就出现了。长孙愉愉瞥了眼陆行,感觉今日这事儿有点儿难办了。 他若是再晚点儿来,给自己收收尸不是皆大欢喜么? 长孙愉愉也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走到人生尽头时, 居然在担心谁能给自己收尸。嘉泰帝是不行了, 长孙家估计不会让自己入祖坟, 陆家么,也不可能接受她这样“败坏门风, 有辱清名”的媳妇。 她本想着要是死之后,陆行能来,一夜夫妻百夜恩嘛, 给她寻个地儿埋了也算是尽了心了。 偏偏他来得太早, 自己还没死,可就难办了。 长孙愉愉的思绪又飘到了冬柚身上,也不知那丫头如何了,她可真是傻,以为帮自己躲掉了嘉泰帝的临幸, 自己就清白了。 其实从来可畏的乃是人言。哪怕长孙愉愉现在清清白白,跑到大街上去喊她没被嘉泰帝临幸过, 有用么?有人会相信么?他们一样会在背后指指点点的, 陆家一样会被非议。 何况她现在是出家人, 道号“紫虚灵徽元君”, 同陆家也没什么关系了。 长孙愉愉瞅着陆行, 见这人既没瘦, 也没憔悴, 想来日子过得很是不错,指不定新娶的娇妻儿子都生了,却来挡自己的黄泉路做什么? 长孙愉愉瞥了眼被一脚踢倒在地上的宫人,有些烦躁,陆九弄得她还得自个儿寻个死法,岂非烦人。 而在陆行眼里,长孙愉愉初见他时的惊讶,其后的冷淡,到现在的倨傲不耐烦,都是那样清晰。 没有患难夫妻久别重逢的激动,长孙愉愉甚至还微微撇开了头。 这对以前的陆行,也可以说对现在的陆行依然,是让他心尖颤痛的神情,华宁县主从来就不是容易讨好和容易相处的人。她的心高高在上,你垫着脚尖也碰不着。 只是以前的陆行会以同样的冷淡或者嘲讽来掩盖自己情感上的脆弱,但现在对陆行而言,长孙愉愉还活着,这就足够了。 三年不见,她看起来依旧是美得惊人,美得天下无双的华宁县主。岁月抹去了她身上少女的天真烂漫,却给了她另一种脆弱得叫人为之屏住呼吸的美。 好似你轻轻吹口气,就能将她吹散了一般。以前的长孙愉愉也美得娇弱,但那种娇弱,是鲜花含苞的弱,是蕴藏着生机的弱。 但现在这种弱,她整个人就好像不再是血肉做的,而是云雾和成的幻影,轻轻一戳就能碎掉的弱。 在长孙愉愉瞥开眼的一瞬间,陆行伸手将她搂入了怀中,以手轻轻扣着她的后脑勺,用下颚贴着她的脸颊。 长孙愉愉有点儿意外,但是没挣扎,双手有些尴尬地垂在身侧。 下一刻她的脸颊感觉有些湿润,耳边只听得陆行道:“对不起,愉愉。” 长孙愉愉没回应。她早料到这一日的,也没指望陆行能有其他反应,说句抱歉也就差不多了。 “对不起,愉愉。” 听着声音有些哽咽,脸颊的湿润估计是陆行的眼泪,正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长孙愉愉倒是没想到还能人前得着陆行的几滴眼泪。 耳边又是一句,“愉愉,对不起。”手也抱得越发紧了。 行吧,长孙愉愉觉得自己也不是不能原谅陆行的,毕竟他同韦嬛如结亲其实也很正常,在那个时候同自己撇清关系才能最大限度地保住陆家。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到头各自飞,乃是人之常情。今日陆行能这么快赶来,又是流眼泪又是抱歉的,长孙愉愉觉得自己若是再怨念他就有些不该了。易地而处的话,她的选择和陆行肯定是一样的。 抱得着实有些久了,泪滴已经顺着她的衣领滑落进了胸口,长孙愉愉抬了抬手想推开陆行,但想了想,又算了。 长孙愉愉闭上了眼睛,告诉自己,她就靠这么一小会儿,再贪恋人间的温暖一小会儿,若是能再知道冬柚的消息,她就走得此生无憾了。 她的手自始至终没有抬起来回抱过他,陆行轻轻地松开了长孙愉愉一点点,以唇抵在长孙愉愉的额头道:“我们回家好么?” 什么家?长孙愉愉从陆行的怀里抬起头,而下一刻她已经被他打横抱起。 长孙愉愉轻车熟路地将手臂挂在陆行脖子上,只有这样才会更舒服,心里安全感也多点儿,她没多问,也不想多问,爱咋咋的吧。 但她挂在陆行脖子上时,却见一行行仆从走进了公主府,有些面孔她很熟悉,有些面孔她只是略有印象。 长孙愉愉被陆行轻轻地放到了马车上。不是她的马车,她的马车还不知在那个旮沓里落灰。 虽然不是她那华丽的马车,外面灰扑扑的,但当陆行将她放入马车时,长孙愉愉却见里面的装饰跟她的马车并无差别,都是云棉包裹的软垫。 陆行站在车尾将长孙愉愉的鞋子脱了放入马车门边的小柜里。然后自己也上车脱了鞋,关上车门。 “当初从公主府赶出去的仆人我能找回来的都找回来了,只是婉姑她……”陆行的话没说完,但长孙愉愉已经明白。她娘亲死了,婉姑肯定也没活着。 “谢谢。”长孙愉愉低声道。 三年不见,这对儿“也许已经不是夫妻的夫妻”倒是更“相敬如宾”地客气了。 陆行伸手搂过长孙愉愉,让她坐到自己怀里,用下巴轻轻摩挲她的头顶和额、颊道:“今日我让人将宁园同公主府之间的门暂时封了,过几日把宁园有些地方重新翻修一下,新帝登基公主府肯定是要收回去的,但是宁园的地契是公主当初买下的,等重新修好了,你若是喜欢,咱们就回宁园住。”陆行知道,长孙愉愉一直对东阳坊那狭小的地方很是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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