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铺面里头摆设的样品虽少,但每一朵却都有独到之处,堪称镇店之物。臧宓细看之下,仔细琢磨着柳娘子处理细节处所用的技巧,一时有些忘神。 不觉转到角落之处,脚下撞到一把藤椅,身子一歪,扶住藤椅手柄,这才惊觉那椅子中似乎还坐着个人。 目光与他交错,臧宓心中忽而一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面色也霎时雪白,愣在当场,忘了反应。 “阿姊看到我就这般心虚?” 徐闻与从前并无二致,眼神锋锐不可一世,一贯的毒舌,连嘴角浅淡的笑也充满了讽刺。 臧宓定了定心神,霎时的兵荒马乱一瞬即逝。她与徐闻早不是从前的关系,而今再见,不过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因此只故作冷淡地瞥他一眼,冲他点了个头,而后转身往门口那头去。 她自觉有些落荒而逃的悲怆,生怕徐闻再多问她什么,说些叫她更难堪的话,只是她不愿再见纠葛甚深的故人,想必徐闻也如此,只坐在藤椅上,连眼神也未再往她身上多停留一瞬。 臧宓正觉如芒在背的不自在,楼梯上却传来脚步声。少女轻柔妙曼的嗓音夹杂着银铃般的笑声,听着有些耳熟。 她下意识抬头,却见柳娘子与李沅娘一道挽着手下楼来。 少女明艳的面颊上笑意明媚,前所未有的神采飞扬,恰似从前的臧宓一样。 只看了她一眼,臧宓便敛下眸子,转过身去。心中迫切地想要逃出这间冷清的铺子,脚下却似生根了一般,告诫自己不许逃。 她差点成了李承勉的妾室,李沅娘的众多姨娘之一。正因那日大雨,李沅娘邀她上郡守府的马车,执意送她一程。 她今日沦落至此,一切祸端都源于那雨幕中惊鸿一瞥的见色起意。臧宓恨李承勉入骨,又怎能在面对李沅娘时毫无芥蒂? 那些卑微而无措的隐忍到这一刻,突然便喧嚣暗涌,冲击着她的心神。有一句藏在心底很久的话,臧宓想亲口问一问她:那天执意邀她上郡守府的马车,是不是早有预谋呢? 李沅娘尚未下楼来,角落里徐闻已起身往外走。 “我们在楼上耽搁这许久,想必他已等不及。难为他竟巴巴地等到这个时候……” 李沅娘一面与柳娘子说笑,一面脆生生唤住徐闻:“徐郎,你等等!” 这一声“徐郎”,听得臧宓忍不住发笑。 怪道徐闻那样不可一世的人,竟会屈尊坐在名不见经传的一间小铺面中,原是在等着楼上娇娘试戴花。可从前的徐闻,莫说陪她逛铺面,连接她下学都从未曾有过。 心忽而被划开一道看不见的口子,那些瞧不见的悲伤暗涌流过,又悄无声息寂灭,平息。 她曾那样喜欢过他,他似耀眼的日,而她似追逐的月,默默在意着他的喜好,收集他曾看过的书,临过的字,保存着他回给她的每一封信。 她清楚地记得他喜欢吃香煎鱼排、红烧狮子头,记得他爱低调处显奢华的暗纹刺绣,记得他喜曹子建的诗歌,好建安时代的文人风骨。 她记得他的肩宽腰长,甚至记得他鞋码的尺寸。每年总会倾尽心思为他做一副新的香囊扇套,角巾腰带…… 他是那些最黑暗的时日,支撑着她活下来的信念。可她苟活着,才明白与他早已是云泥之别。刘镇可以不计较她的过往,可徐闻那样的人,又怎会娶一个有辱门风的女子为妻呢? 哪怕他对她不屑一顾,她仍深爱他。情至深处,克制不住,却也偏偏想留住他心头最美好的曾经,不再纠缠,从此相忘于江湖。 只是这份深爱,在面对他真正爱重的女人之时,显得那么苍白而可笑。 而当初臧钧与她的走投无路,却像极了蓄谋已久的阴谋…… “徐郎,瞧我在柳娘子这里寻到了什么宝!” 李沅娘一下楼来,献宝一般扬了扬手中刻作墨莲坠月的玉带钩,疾步朝徐闻走过去。而徐闻回身来,站在门口,状似不耐地朝身后瞥,却眉眼深沉,一直停驻在原地,直等她走到近前,也未去看一眼她手中的东西,便又转身,一步迈出门去。 李沅娘并未注意到边上站着的臧宓。 从前的臧宓喜欢轻盈明亮的色彩,虽并不穿得隆重奢华,却总是人群中最打眼的那一个。配饰不见得贵重,却总别出心裁,令人一见生喜的倾心于她。 可此时站在柳娘子铺子里的女子,一身灰扑扑的窄袖布单衣,一看便是平民女子的装束。李沅娘目下无尘,眼中根本看不起寒微之人,余光见那女子裙摆上未抻平的褶痕,被一张旧斗笠遮挡住头脸,连眼神都懒得往那样的人身上瞟去一眼。 还是柳娘子上前来,瞧见她正脸,惊喜地叫了一声:“臧宓!这么久不见,你也舍得上门来瞧我!” 李沅娘便突然住了脚,面上的笑戛然怔住。 她诧异地回头来,掩住眼中不意流露的一丝惊慌之色,审慎地瞧臧宓一眼,张了张嘴,却叫不出“臧宓”两个字。 作者有话说: 所以在此之前,臧宓心里的人还是徐闻,而刘镇是她的英雄,也是她的救命稻草,与他相互取暖,有点喜欢,但对他的感情并不算很深。 感情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求收藏
第36章 、拈酸 李沅娘很快掩饰好面上表情, 脚步轻盈地走上前来,笑盈盈拉住臧宓的手,寒暄道:“许久未曾见你, 难得今日偶遇,我与徐郎要去青山楼饮茶,你一道来呀!” 臧宓却未与她虚以委蛇,只一瞬不瞬盯着李沅娘的眼睛,默然片刻, 径直问道:“那日大雨, 你一直不走,借口等秦宝儿一起去巷口买渍酸梅。其实真正要等的人并非她, 而是处心积虑,想骗我上你家的车吧?” 李沅娘惊怔地微张着嘴, 露出迷惑又突然顿悟的神色来,继而羞愤道:“臧宓,你怎能这般想我?我并不知我爹爹会那样……” 因被误解的羞愤,她的眼圈立时红了,甚而落下泪来, 情绪有些激动:“我知道你如今过得不如意,恨屋及乌, 对我偏见甚深。可我爹历来并不偏宠我,何时到绣坊来接过我?当真只是巧合罢了……” “李沅娘, 曾经的我很傻, 随便什么样的人都肯轻信。可如今,我因你父亲从中作梗而失去的亲事, 转瞬间便落到了你手里。当真是很巧呢!” 李沅娘红着眼, 似早料到她会如此问一般, 用锦帕小心沾去眼角泪痕,冷笑道:“你如珍似宝的婚事,当真以为我就在乎得很么?我大姐姐嫁的是京中寿昌侯家,我三姐姐嫁的是宁州刺史的公子,我家中四哥,今年不过二十三,已在秘书省为郎官。” “徐闻不过是小小的虞城令,我在旁人面前连提起都觉得自惭。不过是爹爹因搅合了他的婚事,怕徐家衔恨,因此找了媒人来说亲,将自家的女儿嫁给他,一来为示补偿,一来联了姻亲,平息怨恨罢了。我纵使算计也算计不到他头上!” 李沅娘这理由合情合理,原以为臧宓会深信不疑,哪知臧宓却反问道:“你只提你大姐姐、三姐姐,如何不提二姐、五姐呢?只怕你大姐、三姐与四哥皆是嫡出,李夫人娘家的权势,庶出的子女哪配沾光?” 李家后宅勾心斗角之狠,外人难以想象。李沅娘在外头几乎不大结交什么手帕交,便是怕一旦深交,旁人窥得她境遇堪怜的窘迫样,说出去堂堂郡守家中的千金,竟还比不得那些小官之女,唯恐落人笑柄。 此时被臧宓一语戳中心事,再无话可反驳,只气恼道:“你信便信,不信我也没法子。你就当我是心肠歹毒,觊觎你的徐郎罢!” 她一面说,一面用绣帕掩面,哭哭啼啼自跑走了。 臧宓从未与人这样当面质问过,原本气得嘴唇颤抖,指甲深深掐进手心里,可李沅娘情真意切地气恼她的胡乱猜测,又叫她疑心起自己来。 她记得往日与几个相好的小娘子到柳娘子这铺子来,那时大家一样的欢欣雀跃,瞧着精美的簪花看得爱不释手,总是无忧无虑,心思简单又纯粹。 可如今,她如被打落枝头的残花,飘零在泥淖中,连想法都偏激许多。李沅娘当真会做那样的事吗?一切是否果真只是她的胡思乱想? 她站在地上,只觉周遭的一切都有些荒诞,心里许多念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好在一只细瘦却并不柔软的手拍了拍她的肩头,对她笑叹道:“昨日之日不可留,木已成舟之事,何必枉费心思去追究!” 臧宓忙收拾起心绪,强压下心头万般不平,与柳娘子强颜欢笑道:“痴傻之人看不穿,叫柳娘子看笑话了。” 柳娘子也未多劝慰她,只长叹了一口气,敛下目中惘然之色,与她说起正事。 臧宓来此,是为向柳娘子借一套制簪花的工具,“我如今家中清贫,银钱上不大趁手,凡事都要省着些。待来日挣了银子,再酬谢娘子昔日栽培点拨之情。” 柳娘子笑着啐她一口,又劝她道:“不如便拜我为师罢?这一套器具就算拜师的赠礼。否则我日后要收你大价钱呢!” 臧宓如今再无将为徐家妇需谨记的那些繁重规矩,只是却仍有些踯躅,犹豫道:“柳娘子一意为贵人制簪花,可我却只想叫人人都戴得起我做的簪花。我只怕到时你觉得我砸了你的名头,瞧我不上眼,不愿再叫我做你的徒弟呢!” 柳娘子奇道:“我这簪花以金丝为骨,真丝为表,便是一颗蕊珠往往也价值不菲。寻常平民连这花中的一根金丝都买不起,你要人人都戴得起,岂不是痴人说梦呢?” 臧宓托腮,沉凝道:“金丝软硬适中,既好定形,又不会轻易因碰撞变形,且又贵重,制出的簪花自然受贵人追捧。但也因本钱太过昂贵,寻常人难以负担。可若将金丝换成便宜些的银丝、铜丝,或是蒲苇、竹丝,柳娘子觉得可易上手制作么?” 柳娘子一怔,随即笑道:“这自然是个好法子。只是工序一样,平白花许多心力,东西却卖不上价钱……这又是何必?” 臧宓摇头道:“这自然不能与柳娘子你做的簪花相比,无须做到精益求精的地步,只求五六分神似。比寻常铺面里头卖的花儿好看些,价钱上相差无几,少赚些也无所谓,只以数量取胜。” 柳娘子蹙着眉,一时很难接受臧宓这般的想法:“你很有天赋,分明可以做到青出于蓝,到时守着金字招牌,多少人主动求上门来;又何必退而求其次,甚至与那些走街串巷的货郎去抢饭碗呢?” 臧宓摇头叹一声,敛下的睫羽里划过一丝黯然:“柳娘子你不晓得,宜城之外,多少人家穷困潦倒,终日劳碌却终年无法果腹,甚至到卖儿鬻女的地步。这些人手里没有钱,又如何舍得买花戴? 而有的女子天赋并不出众,但手工也算细致工整,眼巴巴地想求着我,与我学制花的手艺。我想给她们一条活路,而她们手里有了钱,自然也舍得花钱给自己穿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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