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篱恍然间瞪大了双眸,低头去看他的腿,李鸷的右腿直着放着,右脚偏在另一侧,姿势确实有些不正常,她急着蹲下来,双手不知该往哪放,语气里多了几分急怒:“你怎么不早说?” 一定是抱着她摔下来的时候弄伤的。 殷篱还记得自己晕倒之前的画面,李鸷不顾自己的安危始终将她护在怀里,所以最后她安然无恙,他却弄得遍体鳞伤。 李鸷低垂着眼,看不到他眼底的漠然,他轻笑一声,道:“我说了,我不信。” 说罢抬起头,唇边的笑意扩大:“你要是知道我的腿摔伤了,岂不是更会弃我而去?” 殷篱不知他怎么还笑得出来,被这样的话一戳,眼眶里浮出水光:“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李鸷见她要哭了,抚了抚她眼睛:“我现在知道你不是了。” 他好像有些得意,眼睛里充满笑,似骄阳耀眼,比星辰绚烂,满心是如愿以偿的喜悦。 他说:“你喜欢我,你不舍得我死。” 那是笃定不疑的语气,殷篱眸光轻颤,然后一下变作狠厉,反驳他:“不是!” “分明就是。” “不是!” 她第二次否认的时候,李鸷不说话了,只是淡笑地看着她,唇瓣上晕开两抹暗红,似妖艳的罂粟,那笑意好像放任和宠溺,好像在说,即便她否认了百次千次,心是不会骗人的,她为他心动,只用眼睛看就能看出来。 殷篱红着眼,被戳破的难堪和委屈一并涌现出来,她恨声质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山洞里灌进一阵风,寒冷刺骨的秋风吹得人身体一僵,不知是不是殷篱的错觉,她发现李鸷的笑容在逐渐隐没。 他垂下眼,半晌之后才作声:“我不知道。” “什么?”殷篱没听清楚,下意识问了出来,李鸷抬眸,唇角勾起,“我不想看到你受伤。” “抱住你的那一刻没想那么多,如果现在让我去想原因,就是不想看到你受伤,这样的答案你满意吗?”李鸷说得云淡风轻,好像腿摔断的不是他一样。 殷篱看着他,从未想过从第一面起就孤高倨傲、遗世独立的人,现在也有这般狼狈的时候,但在绝境之地,她好像终于从他眼中看到一点儿真诚。 是属于人的情绪,很真切,很温暖。 在心快要被那种奇异的感觉充满的那一刻,殷篱豁地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现在可以出去找药了吗?” 李鸷偏着头抬起,唇边漾着笑意,他点了点头,嗓音低沉地说:“我等你。” 殷篱的心像是被攫了一下,缓缓地疼。 她赶紧转身,匆匆往山洞外走,没看到在她转身的那一刻,李鸷唇边的笑慢慢归于沉寂,只剩下一双淡漠无情的双眸。他伸手抹了抹唇角,蹭去了那抹绯艳的红色,就着滴落的清泉洗了洗指尖。 无人时,他靠着石壁闭上双眼,紧皱的眉却暴露他一丝不安。 水滴落在石墩上,长年累月的冲击力砸出了一个小坑,里面盛满了水,每一次交汇都会发出清脆的“咚咚”声,像是时间的刻痕。 殷篱走后,山洞里异常安静,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十分缓慢。李鸷撑着身子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目光落在洞口处,天光微亮,洞口像一个玉盘,偶有飞鸟经过,给他时间流动的证据。 会回来吧? 他靠着石壁想。 如果不回头,那便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回头了。 ** 殷篱出了洞口,发现悬崖底下有一方清潭,四周都是高耸入云的山峰,陡峭的石壁湿滑不堪,很难徒手爬上去,但未进丛林深处,她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路可以走。 她蹲在清潭旁洗了洗手,在腰间摩挲两下,脑中忽然涌现李鸷近在咫尺的脸,她脸上一热,急忙晃了晃头。 在想什么? 以现在两人所处的困境,能不能活着出去都说不定,她刻意不去想,顺着水流的方向往前走,前面是一个灌木丛,枯枝烂叶遮挡视线,她小心翼翼地钻进去,才发现后面是一片树林。 殷篱做乞丐的那几年,阿刁和老乞丐教她辨别过一些止血疗伤的药草,后来因为她身体不好,自己就是个药罐子,久病成医,对医理方面算是有所涉猎,只是不深。 殷篱凭借记忆摘了几味草药,有舒筋活血和清热解毒的,抱了满满一捧,她低头看了看,觉得应该够用了,又顺便摘了几个野果子。 这时候就多亏了她有几年风餐露宿的生活经历,平时讨不到吃食饿肚子,阿刁就会带着她去山里摘野果,有的果子长得好看却有剧毒,有的果子长得丑陋吃在嘴里却香甜无比。 她肚子咕噜噜叫,就先在手肘间蹭蹭,张开嘴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液瞬间充满五脏六腑,顿时觉得力气也变多了。 殷篱吃着浆果,不免想到阿刁。 阿刁是个奇人,有着顽强的意志和聪明的头脑,有她在,她和阿蛮总是能化险为夷,殷篱跟在阿刁身后的时候,还想过倘若有一天阿刁她们长大了,她一定要做阿刁的妻子,她人好,心善,可以保护她,这样的人不就是大丈夫大英雄吗? 可是后来阿刁死了。 殷篱发现她是个女孩。 这世间总是有那么多可惜却又无可奈何之事。 阿篱吞下浆果,把果核埋在了土里,不知能不能长成树,但她希望每一颗种子都能结出果实,阿刁就像那个坚果,直到最后都坚不可摧。 她拍了拍土壤,抱着草药和果子继续向前,看着日头还早,殷篱想去探一探路,吃浆果填饱肚子不是长久之计,而且李鸷还受了重伤,更不能受饿遭冻,他们两个肯定要走出这个山涧的,如果想不到路,困也会困死在山里。 阿篱小时候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山里河里也野惯了,记路不在话下,只是她脚力弱,多走几步就会气喘,累得她迈不开腿,浑身酸痛。 但今日更奇怪,阿篱觉得胸口闷痛。 起初还好,她以为自己只是走得急了,走岔了气,后来改成漫步前行,闷痛的感觉没有减少,反而越发厉害。 阿篱抚着胸口,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她身形一晃,靠在一颗大树上喘息,眼前昏昏沉沉的,连眼皮子都有些睁不开。 阿篱心道坏了,莫不是她旧疾复发,才会这么难受? 李鸷的腿已经摔坏,胳膊上还有刀伤,若是连她也病倒,两个人更没有生还的机会,她抬头望了望前面,决定先回去,休息好了再找时间出来探路。 殷篱转身往回走,按着自己做过的标记原路返回,说来也是奇怪,回去的时候那闷痛越来越轻,在她看到山洞口的时候,已经彻底没了疼痛难忍的感觉。 心中虽有些奇怪,但没有不适感就是好事,殷篱没有想太多。 她抱着草药走了进去,鞋子踏在碎石子上发出细碎的响声,被山洞的回音一声声扩大,她一眼看到靠坐在石壁上的李鸷,他一双深邃无底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随着她走近而慢慢移动视线。 殷篱走过去蹲在他身前,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已经找到了几种草药,可以直接敷你的伤处,还有果子,可以填饱肚子。” 李鸷紧紧盯着她,殷篱话说一半顿住,问他:“怎么了?”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李鸷问。 他面色苍白,眼中深不见底,殷篱莫名有些心慌,慢吞吞道:“我去看看有没有出去的路。” 李鸷看着她,良久之后,眼神渐渐缓和下来:“找到了吗?” 殷篱摇头,眼中有愧疚:“我太没用了,走得远一些,觉得不舒服,就先回来了。” “等吃饱了肚子再说吧,给你,这个果子很甜,我在外面洗过了。”殷篱递给他一个果子,李鸷怔了怔,伸手接过,殷篱看他没有直接吃,就道:“现在情况不比从前,我知道你山珍海味吃惯了,不爱吃这些,但是咱们需要先填饱肚子,你尝尝,真的挺好吃的。” 殷篱几乎是半哄着让他吃下果子,刚咬一口,李鸷眼角有细微的变化,他抬头看着殷篱,道:“嗯,很好吃。” 殷篱就笑得更加开心。 看李鸷慢条斯理地吃起来,殷篱小声嘟囔:“六哥也是世家出身吧,看起来老成持重,实际上骨子里还是公子做派,很难接受这种野地里摘下的来路不明的果子。” 李鸷握着果子的手一顿,转头看向她,沉默片刻,开口道:“我虽是出身名门,小时候却也什么苦都受过,别说是野果,就是吃糠咽菜又怎么了?” 殷篱眼中惊诧,这还是他第一次提到自己的事,她抬起他受伤的那只胳膊,将布料撕开,把草药在口中咀嚼一遍,然后轻轻敷到他的伤口处,李鸷紧绷着脸,但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为了让他分心,殷篱就问他:“为什么会吃苦,你家族蒙难了吗?” 李鸷摇头,笑得漫不经心:“我母亲并非正室,身受父亲宠幸,因此糟了主母嫉妒排挤,加上小人从中作梗,父亲便与母亲生了罅隙,将她赶到偏僻的庄子里,当时母亲已怀了我,庄子里都是主母的人,动辄对母亲打骂,母亲费尽千辛万苦才平安生下我,那几年父亲对母亲不闻不问,我便与母亲过着人不如狗的生活。 “本以为苟且偷生就能活下去,谁知道因为一个误会,父亲便要赐死母亲。” “误会?”殷篱吐出草药,“什么误会?” 李鸷看着她,慢慢道:“因为有人私下接济母亲,父亲以为母亲对他不贞。” 殷篱手晃动一下,草药掉在地上,看到对面那双眼中暗藏审视,她骤然回神,将草药捡起来,低头道:“然后呢?” “母亲为自证清白,吞毒了。” 李鸷说得很平淡,殷篱却忽然感觉到心头震颤,涌入一股难以忍受的酸痛之感,不知为什么,李鸷说得很浅白,但殷篱好像能感同身受。 “那你父亲呢?” 李鸷笑了笑,笑声里有轻嘲:“母亲临死之前就为我铺好了路,父亲在她咽气之前见了她最后一面,解开了误会,父亲知道自己错怪了母亲,就将她的尸骨和我一并带了回去。” “又有什么用?死去的人不可能再回来了。”殷篱撕下自己的裙摆,将李鸷的伤口包裹起来,闷声说着,说完,又看向他,“那个接济你母亲的人呢?” “死了。”李鸷冷漠的声音一出,如刀锋一般横着劈来,殷篱莫名觉得后背一凉,神色微顿,就听李鸷接着道:“他在朝做官却玩忽职守,害得大坝决堤,数万百姓流离失所,判了死罪。” 殷篱一听,不知怎的松了口气,道:“这也算自作孽不可活吧。” 李鸷看着她笑:“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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