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大事小事都来问她。 俞嫣无奈地又随手指了一下。 时不时有人进来跟她讨指示,让俞嫣没时间去缝那只荷包。荷包还差一点点就可以完成,可就是因为还差一点点并没有彻底做完,就成了她记挂的心事。 下午,公主府去姜家的人都回来了。俞嫣身边没跟过去的侍女们立刻围住退红、窃蓝和石绿,仔细询问姜府的情况。这也是今日让新娘子身边人过去一趟的原因——让她们提前认识那边的管事、有头脸的下人,弄清楚姜府的布置,也不至于明日嫁过去时,突然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两眼一抹黑得慌乱。 俞嫣以为出嫁前一天的晚膳时,一家人聚在一起,总要掉些离别的眼泪。 可是公主娘脸上的笑容就没消过,愣是没看出来不舍得。 更别说俞珂了,他甚至哈哈笑出声给俞嫣道喜。盯着他灿烂的笑脸,俞嫣深深怀疑弟弟巴不得她赶紧嫁了日后没人欺负他。 唯有长兄俞瑞还是一如既往地板着脸。 俞嫣望了嫂嫂一眼,心道如果那个姜六郎胆敢整日对她板着脸,看她怎么揍扁他的脸! 俞瑞忽然开口:“嫁过去之后,不再是小姑娘家了,收收小性。” “是。”俞嫣垂着眼,规矩地应下长兄的话。 父亲去得早,长兄对弟妹两个管得很严。 璧琴在桌子下轻轻拉了一下俞瑞的衣角。俞瑞轻咳了一声,望着俞嫣再补充道:“不过也不必处处谨小慎微,让自己受委屈。若你做错了,为兄不会偏袒。若是姜家的错,尽管回娘家,家里人给你做主。” 长公主瞥了长子一眼,笑道:“这说的才像个人话。” 长公主又对俞嫣说:“快吃。吃完还有事儿。” 俞嫣茫然不解。 后来俞嫣回到房中没多久,公主娘带着苏嬷嬷来寻她。长公主在一旁坐下,将俞嫣身边的下人都屏退。 “干什么呀?神神秘秘的。”俞嫣蹙眉念叨。 “讲课。”长公主抬抬下巴示意苏嬷嬷。 苏嬷嬷福了福,面带微笑地转过身来,对俞嫣讲授出嫁前一晚都要学的东西。她一边讲着,一边从箱子里取出各种生动形象的道具来示意。 俞嫣听傻了。 她先是红了脸,再是红了眼,最后气呼呼地说:“恶不恶心啊!” 她眼巴巴地望着长公主,委屈地问:“我的亲亲好娘亲,我现在悔婚还来得及吗?” 长公主望着女儿委屈又无助的模样,心下一软。可是女儿大了总要出嫁的。她端起桌上的小茶杯,喝一口温茶。 “哼,”俞嫣很费解,“我好好的身子为什么要去承别人身体里的汤汤水水啊!” “噗。”长公主被呛了一口茶。她强忍着脸上的笑,用帕子擦去唇角沾到的一点茶水。 俞嫣既气恼又委屈地抱怨:“拖到今晚才跟我说,是不是想着让我没办法悔婚啊!” 苏嬷嬷忍不住笑,急忙说:“这怎么可能呢?谁家嫁女儿都是今晚讲的。” “哼,那就是谁家都打算拖到今晚让人来不及悔婚!” 苏嬷嬷被噎住了。她时常觉得俞嫣总有歪理,可又总是让她无法反驳。 俞嫣耷拉着眼角,嘟囔:“太恶心了……” “胡说。你还小,不懂。”长公主瞪了她一眼。 俞嫣不说话了,她眼巴巴地望着长公主,流露出极少出现的可怜态。 长公主瞧着心疼,她从椅子里起身,走向床榻在俞嫣身边坐下,拉了俞嫣的手,安慰:“你要真觉得恶心。咱们换一种思路。你想啊,这么恶心的事儿两个人一起做了,所以才能互不嫌弃不离不弃荣辱与共携手一生啊!” 苏嬷嬷掀了掀眼皮,望了长公主一眼。她忽然觉得俞嫣满脑子的歪理是从长公主这儿遗下来的。 俞嫣拧巴着眉头望向公主娘,将一言难尽的情绪写在眼睛里。 她闹过了,又耷拉着小脑袋瓜,拨弄着裙子上的绣凸,认命了似的小声嘀咕:“原来孩子是这么生出来的……” “对。”长公主在一旁点头。 俞嫣小声感慨:“母亲居然生了我们三个,真伟大!” 长公主嘴角抽了抽,欲言又止。反正能讲的,已经给俞嫣讲过了,其他的事情就让她日后自己慢慢弄懂就是。 长公主道:“明日要忙碌一整天,今晚就早点歇息吧。对了,你乳娘几年前回老家了,你身边现在也没个年长的嬷嬷。我把苏嬷嬷给你。” “不要。”俞嫣拒绝,“石绿够用了。” 俞嫣不希望出嫁之后身边还跟着个母亲使的嬷嬷,总感觉怪怪的。尤其今晚是苏嬷嬷给她讲了课,她莫名更加不想带着苏嬷嬷去姜家了。 长公主想了一下,石绿已成亲好几年不是不知人事的小姑娘,为人处世也稳妥,倒也同意了。 长公主拍拍俞嫣的手背,再次说:“不要胡思乱想,好好休息明天才能做整个洛阳城最美貌的新娘子!” “嗯。”俞嫣闷闷地点头。 可是怎么能不胡思乱想呢?俞嫣的脑袋里都快被乱七八糟的联想塞满了。 她原本悄悄藏在心底的对新婚的甜蜜憧憬,突然变了味儿——变咸了。 夜深人静,俞嫣最后一日睡在自己的闺房。将要睡着时,她忽然一下子坐起身。 荷包! 荷包差的那一点点,其实不继续弄也可以。继续弄,是锦上添花。是将荷包绣好,还是早早歇着,明日有个好气色? 俞嫣纠结了一小会儿。向来早睡早起作息规律的她,终是起身,从抽屉里取出那个荷包,坐在床榻上,熬夜将那只荷包剩下的一点绣活儿弄完。 剪断线头,将荷包翻过来,俞嫣盯着这只荷包,自言自语地微弱念叨:“姜峥,你可不要不识抬举!希望你是个爱干净的人,汤汤水水不会那么脏兮兮……” 四月初二,宜婚嫁。 俞嫣忍着疼被开了脸,又被拉到一旁坐下,好几个人围过来给她描妆、拢发,甚至给她纤纤手指涂上娇妍的丹蔻。 窃蓝问:“姑娘,要扇子还是盖头红?” 如今女郎出嫁有的仍用红绸遮脸,也有开始流行以扇遮面,催新郎官念却扇诗。 俞嫣拿起梳妆台上巴掌大的小镜,仔细打量自己的脸。纵使所有人都说她气色好,夸她上了妆之后国色生香,可俞嫣还是觉得昨晚没睡好,对自己的脸色不满意。 所以,她选了盖头,要把脸都遮起来。 一上午,俞嫣悠闲地看着周围所有人都在忙忙碌碌,把焦急写在脸上。 她实在不懂他们在紧张什么。 直到媒人那十分有特色的含笑腔调拉着长音说:“姜家来了——” 只这四个字,让俞嫣一上午的淡然顷刻间烟消云散。 她稀里糊涂地被盖头蒙了头脸,视线受遮,俞嫣心里的那小小一簇紧张霎时炸裂开,溢满了整颗心脏,逐渐演变成慌乱。 有人在她耳畔说话,她反应了一会儿才听懂。 “姐?”俞珂喊她,“你是不是紧张啊你?” “闭嘴吧你!”俞嫣轻斥。 俞珂会背着俞嫣上婚舆。他本来想逗逗姐姐,故意吓唬她骗她想让她跌跤。可是真到了这一刻,俞珂难得乖了些。他将姐姐稳稳背在背上,小声说:“姐,你就放心吧。就算你出嫁了,你房里没带走的那些宝贝我不会抢的。” 俞嫣心绪不宁,没有理俞珂。 俞珂目视前方,望着婚舆前,一身鲜红喜服的姜峥。他再小声说:“姐,姐夫特俊朗。” 俞珂感觉到姐姐搭在他肩上的手细微地动了一下。 俞嫣忽然小声问:“看上去干净吗?” 俞珂不明所以:“大喜的日子,肯定穿着崭新干净的喜服啊。” 俞嫣还想问,却不知该怎么问,也来不及问。俞珂将她放下了,她已站在姜峥面前。
第4章 盖头遮挡,俞嫣的视线里一片红色。是盖头的红,也是身上嫁衣的红,还有足下红毯的红。 喜娘充满喜色的声线高声:“新娘子拜别家人昔年养育之恩!” 俞嫣被石绿扶着转身,朝着长公主所在的方向跪拜下去。她垂首,云鬓两侧步摇流苏擦着面靥,玉石质地,有一点凉。 俞嫣忽然想将盖头掀开,再望一眼母亲。可是她不能。 长公主着盛装立在檐下,瞧着一身嫁衣的女儿,她脸上挂了几天的笑容在今天这个大喜日子,却稍微淡了淡。女儿家的姻缘好似第二次投胎,她给了女儿十七年的无忧生活,只盼着她婚后也能无忧顺遂喜乐平安,一如曾经。 “青序。我将女儿嫁于你,你可要善待她。”长公主道。 俞嫣听着母亲严肃的声音,鼻子忽然一酸。 “岳母大人放心。小婿必当珍之重之。” 这是俞嫣第一次听见姜峥的声音。她细细听着他的声音,从他温和又清泠的声线里,去猜测着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石绿和退红扶起俞嫣,俞嫣起身后,手里不知被谁塞了花团锦绣的红绸。丝滑的绸缎被她握在手里。她轻轻抬眼,看着逐渐绷直的红绸,却看不见另一端握着红绸的人。 在喜娘的吉利唱词里,在周围亲朋一声又一声的贺词里,俞嫣踩着红毯一步一步往外走,心里有对家人的不舍,还有对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的依恋。她走出了公主府,离开了自小生活的地方。 她还想回头,石绿在她耳畔低语:“郡主,不可以回头看。” 石绿再小声安慰:“过两天还能再回来的。” 俞嫣没吭声,默默往前走,一直走到婚舆侧。舆梯摆在一侧,铺着红绸,等着她踩。 俞嫣登车时,忽然有人扶住了她的小臂。力道微重,不似石绿,也不似她身边的任何一个侍女。当那力道不在了,俞嫣才反应过来刚刚是姜峥扶了她。 她在婚舆里转身,端庄地坐下来。 因为看不见,俞嫣的听觉变得更敏感些。她听见石绿带笑的声音喊了声“姑爷”。 紧接着,姜峥登上婚舆,将绣着大幅双雁图的喜毯搭在了俞嫣的腿上。 俞嫣被遮了大半的视线里,出现了姜峥的手。她悄悄地打量着。他素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被修剪得整齐,有小小的白月牙。 ——像是一双爱干净的手。 这双看上去很干净的手正在为她仔细搭盖喜毯。鲜红的刺绣喜毯上,用大量的宝石为饰。宝石在暖阳下折着闪烁的光。烁烁光影落在姜峥白玉一样的手上。他颇有耐心,用指腹抹平喜毯上细小的褶皱,甚至慢条斯理地将喜毯上微歪的一颗宝石扶正。 俞嫣的双腿紧紧靠在一起,感受着他为她搭盖喜毯时若有似无的指背轻碰。 待姜峥松了手,俞嫣悄悄松了口气。可是下一刻,她又忽然听见了姜峥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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