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他是见过她的笑容的。 在先帝寿辰宴上,他看她凭借卓绝的画艺,博得先帝的首肯,流露出会心的笑容,美如潭水的一双大眼睛,含笑含俏,真真只能用一笑万古春来形容,纵只是惊鸿一瞥,也让他此生难忘。 可是,自己怎么总是令她这般愤恨呢? 他掩盖着一瞬间就已经溃不成军的心情,将那一幅真迹卷起来,放入锦盒中,双手恭敬地呈送给沈书云,道: “既然这幅画更接近真迹,那么在下就恳求大姑娘收下此物,在下屡次无意冒犯,就当赔罪。” 沈书云简直不敢相信朱霁在胡说八道什么,几乎是压抑着胸口那股冲天的怨愤,提醒他道:“世子行事端方,进退有据,从未冒犯过我,无功不受禄。” 朱霁才想起来,沈书云身后还跟着两个婢女,念春似乎很是忠心耿耿,他已经多次在沈书云身边见到过她,另一个眼生的思夏,他还是第一次见。 再看此时思夏脸上,确实浮现出了一丝纳罕的表情,瞅了瞅身边的念春,似乎在好奇地问念春,到底朱霁对自家姑娘究竟是怎么“冒犯”的。 朱霁这才明白,自己一时心急,又失言了。他面对荣恩公,甚至当今圣上的时候都能对答如流、滴水不漏,面对沈书云时却多次乱了方寸,因此心中有几分烦躁。 而沈书云唯一的担心还在那幅《东山林壑》的真迹上,便蹙着眉头沉沉叮嘱道:“虽然这两幅画大抵都是仿作,但世子也请手下留情,不要烧毁,便是这装裱的功夫,也废了工匠一番心思,仔细收着便好。” 朱霁立刻肃然起神情,对沈书云诚心诚意,道:“大姑娘说得是,我一定好好珍藏起来,不出半分差池。” 沈书云冷冷淡淡又客客气气地告辞,带着念春和思夏出了存雄居,并且告诫自己,以后再也不要踏入这里半步。 *** 沈书云从存雄居回到蓬蓬远春,明明只隔着墨泉和几道回廊的距离,却觉得脚步沉重,走了很久。 最初,在朱霁的画案上同时看到了这两幅画,她是心虚的,担忧自己以假乱真的秘密被朱霁查了出来,因此露出了惶恐之色。 而现在,她已经明白了朱霁并不知道那副赝品是她所做。实际上,贤二法师是一个靠得住的人,一定会出于保护她而守口如瓶,至今连主持都不知道这幅假画是她所作。 因而,现在困扰她的问题反而是——为何朱霁能同时得到《东山林壑》的真迹和自己画的仿制品呢? 贤二法师曾经给她提过,司礼监的秉笔太监王瑾曾经向寺里讨要这幅画,这也正是贤二法师着急让她画这幅赝品的原因。用假画保护真品,这是她当初答应此事的初衷。 在她心中,曹洞云岩法师在甘露寺圆寂前,把《东山林壑》作为遗物赠给寺里,就是他对这幅画所做的决定,既然如此,任何权贵试图将这幅珍品纳入囊中的一己私欲都是对禅师的亵渎。 几百年来,甘露寺一直默默保护着这幅珍宝,哪怕是喜爱丹青的先帝,在借阅此画欣赏一番后,也规规矩矩把画作送回了寺里。 如果朱霁能够如此轻而易举地拿到真品,那么他在京中的势力和贪婪的野望,该是多么可怕。 又加上他前几日入禁中,包括沈家在内的所有朝臣都伸长了耳朵,等待圣人将朱霁禁足或者有什么别的进一步的惩罚,但是朱霁却毫发未损地回来。至今,他作为质子,还可以堂而皇之地在京城里出入自由。这都不合常理。 沈书云凭借在祖父身边耳濡目染,对政局也有一分敏锐的洞察,她猜想安王的耳目已经遍布朝堂,甚至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或许都已经被渗透成了筛子,足以混淆圣人的决策和视听。 起初,她只是觉得朱霁这人是荣恩公府的烫手山芋,此时此刻才嗅到了一丝格外的危险气息,从前她不认为有什么乱臣贼子真的能够有能力改天换日,但今日她看到朱霁毫无芥蒂地将举世珍宝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时候,她生出了别样的惧怕。 或许安王父子,真的不可小觑。一直盛传的篡权之心,也绝非空穴来风。 这样想着走着,就回到了自己的院中。她强迫自己放下这不该她来担忧和思虑的家国大事,静下心来翻看曹管家刚刚派人送来的账目。 她想到了什么,便问念春:“东院大哥哥这两日没有派人过来吗?” 念春道:“没有,姑娘有事情问大公子吗?要不要今日放衙时,奴婢去东院问问。” 沈书云摆了摆手,她想以沈雷做事稳重的风格,如果自己仿制的那几幅赝品古画已经找到了销路,沈雷肯定会第一时间来告知她。既然没有消息,那就是卖画的事情还没有着落。 她从妆奁盒里取出了一枚金钗和一只金项圈,用小秤约了约,按照市值金银兑换的汇率,恰好也能卖出三四百两。 拜托沈雷卖画,本来是她一时之兴起,少年意气的自高自傲之心罢了,如果没有销路,那么就把这两样平日也很少戴的金饰卖了,也能渡过这个多事之秋。 或许朝廷赈灾有力,农庄很快就能恢复经营,只要四处节省些,总能度过这个难关。 *** 沈书云走后,朱霁看着那一盒香茗饼若有所思。 朱霁再把那幅《东山林壑》的真迹拿出来,依旧与另外一幅比对,思绪如飞,也想不明白更多的玄机。 沈书云明明判别的出来,哪一幅是真迹,哪一幅是伪作,为何一开始不肯告诉他呢?一个嗜画如痴的人,在看到他要烧毁真迹时候,那么心急地让他住手,最后还殷切叮嘱他要好好珍藏,却又不肯把如此难得的佳作纳入囊中,这又是为何? 她似乎不仅仅是在拒绝他的馈赠,而是仿佛这幅真迹会咬人一样。 他想不明白,但是又自认为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他见得多了,饱含权欲的人若不能练成洞烛其奸的能耐,便失去了逐鹿天下的资格。 他不信自己还摸不清楚一个二八之年的小女子有什么秘密。 一开始,他自然想到了让王瑾去查。实际上,那个小内监给他送了礼回去就将朱霁有两幅难辨真假的《东山林壑》的事情禀报了王瑾。 王瑾是何等阴鸷蛮横的人?他猜想自己上了当,立刻去了甘露寺寻衅宏庵,而宏庵则一口咬定自己给他的就是真迹。二人都是武功内力了得的人,一个大太监和一个高僧几乎要在甘露寺立刻对战,一决雌雄。 还是四宝在司礼监的师弟给朱霁通风报信,才阻止了这场内斗。 四宝把这事告诉朱霁的时候,他简直头疼。他实在不想为了一幅字画,就伤了自己人的和气,便不许二人再追究此事。 但他自然也不会就此放下对此事的追查。 翌日,他吩咐四宝道:“备车,我要去京中最有名望的几家画廊走一走。” 将龙纹的常服和鞋履都换成素面无绣的燕居服,他开始扮成一个搜罗珍宝的纨绔子弟,一家一家走访京中的画廊和古玩铺子,但都没有找到自己希望找到的东西。 直到他走进了一间名为“雅昌号”的专门售卖古画的画斋。 老板见朱霁一身月白色常服,虽然没有透露出身份,但是从讲究的面料和腰间玉带的成色,已经判断出这必然是一位地位高贵的王孙公子,于是十分客气周到地倒了顶级的茶水,询问他在这里可有属意的画作。 “我想要的,并非当代画匠的丹青墨宝,而独独喜欢一些古意盎然的字画,特别是禅宗山水。比如曹洞云岩禅师的佳作。”朱霁云淡风轻地说着,一边视线扫过画斋四周悬挂着的佳作,想从画作本身的笔墨中找到些线索。 老板听他如是说,便道:“公子果然是眼光不俗。只不过曹洞云岩法师传世的作品不多,最有名的《东山林壑》更是珍藏在甘露寺中,重重武僧看护,若非是有些身份的勋贵,见都不能见。可以想见禅师的其他作品,也是不世出的宝物啊!” 朱霁点点头,道:“老板说的有道理。但偏偏我是个宁可喜欢大师仿品,也不愿意把当下这些画匠的俗物挂在家里的人。若是有能得到真迹精髓的赝品,倒也是一件雅事。” 作者有话说: 朱霁:作者,你出来解释一下,一个秃驴一个太监怎么一决雌雄,决出来又有什么用? 作者:……你阻止了他们一决雌雄,导致这个文失去了武侠元素,你还有理了你!
第十七章 朱霁捕捉到老板神色里的一丝犹豫,乘胜追击道:“店家见多识广,应当知道钱财于我这样的人,纯粹是身外之物。” 生意人哪有放过嘴边肥肉的道理,闻听此言,老板便拿了主意,让小二去库房,拿出了几轴画作。 “公子既然意趣不俗,小的就直说了,这几幅画或许能符合您的心意。”老板已经看出朱霁眼光毒辣,也不蒙他,直说:“这些是禅宗山水,实话实说,虽然是仿品,但是很有真迹的气韵。您也知道,能画成这个程度,也是需要些笔力的。” 朱霁命小二将画轴一幅一幅打开,瞬间觉得这些画作,确实很有真迹的意蕴,与王瑾送他的那幅《东山林壑》的赝品,有异曲同工之妙,甚至装裱的画轴都是同一款规格。 朱霁眼前一亮,从运用笔墨的细节处洞察到,这些画与《东山林壑》的仿品,如出一辙,似乎是同一人的手笔。 简单询问了价格,朱霁令四宝从身上取出了交钞,老板头一回见到这样不还价的买主,滴溜着眼珠子就要伸手从朱霁手上接过交钞,却被晃了一下子。 朱霁看着他见钱眼开的样子,笑道:“老板别急,我可以再加些银两,却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老板不明就里地看着他。 “要让我知道,送这些画作来此售卖的人,是谁。” 次日,沈雷一早在衙门就被雅昌斋的小二截住,告诉他画已经成交。 沈雷画了卯,就直奔雅昌斋的后堂,老板从屏风后面出来,拿着一个金色绸布的小包,递给沈雷,道:“那位买家不方面露面,让小人将润笔直接交给公子。” 沈雷接过来,打开竟然是五只百两的银锭子,每一只都是官银成色,分量很足。 “这么多!那些画全都被同一个人买了?”沈雷有些狐疑,他把画作寄卖在这里已经有四五天了,却一直无人问津,怎么会突然出现一个买家包圆儿了呢? “所以说这些画运气好,遇到了慧眼识珠的人呀。”老板随即附和,试图蒙混过去。 沈雷虽然觉得事情似乎来得太巧,但觉得既然画卖出了就是好事,给付了画斋抽佣之后,就带着银元宝离开了画斋。 听他离开,朱霁从屏风后走出来,恰好看着沈雷迈出画斋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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