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姨娘安排下人嬷嬷收拾碗筷,曹管家则带着小厮和侍女,侍奉荣恩公回凌云院去了。 *** 念春撑着灯笼,沈书云一步步往蓬蓬远春走,为了中秋,她忙碌了很久,此时本该卸下重担好好歇歇,此时此刻却步履沉重,一点也没有卸下重担的轻快。 田黄石找回来了,固然是一件好事,但她却高兴不起来。 从《东山林壑》到后来的赝品字画,再到如今失而复得的田黄石,似乎朱霁人在高高的穹顶,自己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他的掌控。沈书云只觉得如芒在背。 而且当着众人的面,大张旗鼓给她一个没有出阁的女子这样公然送礼物,这是明摆着的冒犯,甚至可以称得上羞辱。 这种感觉真的是太不妙了。 这一回,祖父虽然帮她挡了过去,但人人都听见了四宝说的是,朱霁单独给她一个人送的礼物。 如果说入府之时送的石色颜料,还可以用感念先帝的孝心糊弄过去,这一回恐怕很难再压得住流言蜚。 正是在意名节的年纪,瓜田李下的闲话如果传开,让她如何自处? 越想越觉得气愤,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却被朱霁这样蓄意刁难,,摆明了折辱她的名节,真是恶意满满。 她此时全部的情绪,只剩下了委屈。 走到墨泉处的回廊,是往蓬蓬远春和存雄居的分叉路,她在此停住了脚步。
第二十二章 噙着马上要夺眶而出的泪珠,沈书云对念春说:“你们先回去,我在墨泉边看看。” 念春想要留下来陪伴,却被沈书云半是央求地拒绝:“好念春,我想独处一会儿。” “秋风凉,泉水边湿气重,姑娘不要逗留太久。” 念春交代了一句,只好离开,独独留下沈书云一个人。 墨泉依旧声势浩大,源源不断喷涌着澄澈的泉水。 从前,单是这隆隆水声,也足够让人觉得心旷神怡,濯洗去所有世俗的纷扰。 但此时沈书云却觉心绪丝毫无法平静。 朱霁对她的喜爱,那日已曾明目张胆地对她告白。她当时虽然震惊,却只当他是单相思、自作多情,只要不予理会便好。 沈书云此时此刻才知道自己是太过简单了,朱霁并不是什么端方有礼的君子,一个权欲满心,喜欢掌控一切的人,怎么会因为她的无视就放弃攻城略地呢? 如此下去,恐怕萧家表哥的求亲帖还没有递来,她的风言风语就传遍京城了。 若不能从源头上解决,朱霁还会再生事端。与其这样坐以待毙,还不如直接把话讲明,总归自己是要议亲的人,她想起来念春当日对她说过的话,这时候倒也不妨拿着萧唯仁做挡箭牌。 沈书云坚定了决心,脚步稳健地朝着存雄居一步一步走去。 今日是中秋,荣恩公府上到处燃着灯笼,皓月当头,凝露一般的银辉洒向人间,院中的小径也被这温柔的光亮照得分明,一点也不昏暗。 四宝似乎猜到沈书云会来一般,已经在存雄居门前等着,院内很奇怪没有其他的侍从,仿佛提前都已经差走了。 甚至,四宝都没有问她为何只身前来,连个侍女也没有带着。 沈书云微微蹙眉,觉得这对主仆一样的心思深重,非良非善。 四宝轻轻推开存雄居书房的隔栅,将沈书云引进去。 “世子,沈大姑娘来了。” 朱霁正在案头批阅着蓟州传递来的秘奏,竟然一点也没有避讳沈书云的意思,也不抬头,只是低声“嗯”了一声。 四宝退出去,闭了门。 门轻轻关严的声响,让沈书云心头微微一颤,想到了前几天在这里被朱霁按在门上,险些被他轻薄的那一幕。 明明师出有名,是占理的一方,这里又是自己家的府上,沈书云却无端地觉得有些畏惧,甚至有一瞬间后悔只身前来。 朱霁依旧不抬头,执笔急书完最后一行朱批,合上了秘奏,才抬起头看她。 书房里灯火明亮,为她的青丝赋予了一份柔丽的流光。 今夜是佳节,为图喜庆,她穿了水红色的轻罗长裙,此时衬得她腰肢纤细,她极少穿这样鲜活的颜色,平添了一份自她身上难得一见的妩媚艳丽。 朱霁眼中映入这一抹明艳的红色,垂下长长的睫羽,仿佛是为了覆盖心头荡漾的一丝微弱波澜。 两人目光相交,一瞬间,沈书云也低下头去,进来时气势汹汹,看到这张风光霁月的面容,月色烛火下冷白皮的优势尽显,一瞬间她竟然也觉得有一丝惶然。 “沈大姑娘深夜只身造访,一定是有话要说。”朱霁从书案前起身,走到了她的近前。 他的语气平和舒缓,既然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头,他便帮她。 沈书云见他靠近,却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这份怯意,让朱霁心头滑过一丝失落,但面上依旧沉着冷静淡然,不露出分毫真实的情绪。 “世子请自重。”沈书云又往后退了一步,似乎是警告,又像是在确认自己随时能逃走一般。 朱霁忍不住轻笑:“沈大姑娘说的是什么话?如此良夜,你只身前来。这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到底是谁不自重?” 他走过来,毫无忌惮地凑得更近一些,轻微了嗓音,几乎用气声问沈书云:“你不是最介意名节礼数的吗?今天怎么不顾忌了?” 一句话伤到了她的自尊心,抬起一双如潭水生波的美目,怒视朱霁,道:“田黄石,你是故意的!” 朱霁眉眼舒展,对沈书云戏谑:“沈大姑娘的话没头没尾,在下蠢笨,听不明白。不许我送东西,还东西也不行吗?” 沈书云按捺下想打人的冲动,拿出十足的教养劝自己冷静,告诫自己千万不可以惹怒这个毫无底线和廉耻的疯子。 她长长舒一口气,对朱霁好言相劝:“我本是闺中女儿,世子当众还东西,很是不妥。” “不过是物归原主而已,这样也有错?”朱霁反问。 沈书云自然知道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却更清楚不能和这样的人硬碰硬。他越是乖张蛮横,她越要有理有据。 “物归原主,也要讲个时机。我与世子之间,清清白白,如此在全家老小面前公开嚷嚷,反而落人口实,所谓人言可畏、三人成虎。世子是皇亲贵胄,恐怕不明白我身为女子的难处。还请您今后高抬贵手,放过我一个弱女子。” 朱霁眼神中滑过冷峻的寒凉,对沈书云拒他于千里之外的礼貌平和感到烦闷,对她怨念道:“看来你是半点没有把我上回在此处对你说的话,放在心上。” 上回?什么话? 沈书云原本平静的面容上飞上了一丝羞躁的红晕。 他上回对她说:“你的心与你的人,我都要定了。” 看到她面容上浮现出红晕,朱霁抿唇一笑:“看来你还记得我的话。” 沈书云此时此刻再也忍不住心头对朱霁的憎恶,强撑的礼貌和规劝,根本毫无用处,既然如此,那就只好说得直白些。 她肃然了神情,对朱霁说:“世子对小女或许是一片深情,但小女福薄,实在无法接受。今后求一个割席,就算老死不相往来,也无妨。” 朱霁目光中滑过一丝冷峻的凛冽,但却并不发作,似乎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沈书云便带着劝诫的语气对朱霁说:“实话对世子说,我要定亲了。” 沈书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颤抖,说完以后试探着盯着朱霁,想从他脸上得到知难而退的表情。 谁知他的双眸冷漠地看着她投来的试探的目光,没有半分退却的意思。 “是么?那真的要恭喜沈大姑娘了。只是不知道许的是哪户人家?”朱霁攥着手掌,指节发白,面容上如严寒的冬日,结着冰霜。 被他一问,沈书云一愣,继而装作胸有成竹地说:“临安萧氏嫡子萧唯仁,也是我的表哥。” 果然是他。 那日在风月楼,朱霁已经见过萧唯仁,这位位萧表哥登徒子油腻而纨绔的做派仍在他脑海中,对比现在眼前沈书云强装出来的这般对未来夫婿的期许,朱霁又想冷笑又想嘲笑。 “既然是亲上加亲,沈大姑娘应该对表哥的为人很是了解。”朱霁的眼神中滑过一丝戏谑,他不相信自己的心上人会看得上萧唯仁那般不务正业、眠花宿柳的纨绔子。 沈书云此刻却只想劝退朱霁对自己的那份心思,正色道:“自然。我与表哥虽然多年不见,但萧氏是官商世家,称得上钟鸣鼎食。临安又在风景如画的地方,这于我这样的人,自然是一门好亲事。” “官商世家?钟鸣鼎食……”朱霁玩味着沈书云根本就没有底气的话语,反问道:“难道这世上,还有比皇室宗亲更钟鸣鼎食的人家?临安不过是地方首府,如何比得上京城繁华富贵。这位萧表哥,值得沈大姑娘如此期许么?” “人各有志。想必世子入府多日,也看得很清楚。我自幼失去生母庇护,祖父年迈,沈家在朝堂上也日渐式微,临安萧家已经是我能够考虑的最好的一份前程。” 朱霁沉默着,沈书云说的是实话也是真心话,在她说道自己自幼失去庇护的时候,他的心头一紧。 他是入了府才知道,她的日子其实并不想想象中那么好过,甚至可以还可以说是有几分艰难。 沈府式微,荣恩公不得新帝信任,沈家在京城的未来只有没落,作为嫡长女的前程自然也是可以想见。 她若是因此想要远嫁临安,求一个现世安稳,似乎也是说得过去。 沈书云见他似乎在认真地听自己的话,紧张的心绪也放松了一些,便继续说: “世子所言不虚,临安的确不比京城富裕繁华。但天高皇帝远,也远离了权势纷争,恰可以让我这样的画痴安心作画,不问世俗冗杂。而世子是皇亲贵胄,并不是我能够高攀的。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朱霁逼问的眼神,如匕首般锋利,投向沈书云让她躲无可躲。 沈书云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虽说这是真心话,却不方便在他面前开口。 朱霁冷冷一笑,替她说了出来:“大姑娘想说的是,更何况,世人皆知我安王府野心勃勃,要强班夺朝,是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根本配不上沈大姑娘这样的忠臣之后。” 沈书云错愕地抬头看他,他说的正是自己心头所想。 但是此时,她更惊讶于他在自己面前的口无遮拦。 她的目光扫向他身后的案牍,从蓟州发来的秘奏堆得有半尺高。 一个困在京城的质子,若不是要谋反,怎么可能需要如此频繁和密集地批阅这么多秘奏? 安王父子在谋划着什么,荣恩公心中有数,作为最至亲的人,沈书云也不不可能毫无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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