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云看念春不解的样子,觉得有些无奈,只是粗略解释道:“朝廷如今不太平,可能要起战事。东山在京郊,人迹罕至,咱们提前置办点东西放过去,要逃荒避难的时候,也有个准备。” 逃荒避难四个字可把念春吓坏了:“姑娘,你说什么逃难?咱们家败到要逃难的地步了吗?” 沈书云摇摇头,知道多说无益,只对念春叮嘱:“你只管明日给曹管家传我的话,其他的,过几天你就知道了。这事不要宣扬,上房那边也不要说,切记。” 念春点点头,伺候沈书云上床上,也好了被角,就熄了灯火。 · 一片昏暗中,沈书云忙碌的一天才算是告一段落。 年关将至,各院的采买是不是忙活的差不多了?临安萧家有没有收到沈崇的信函,沈书露能否在年前就尽快出嫁?还有裁撤了许多人手,不知道曹管家能不能笼络得住这班精明强干的家奴? 桩桩件件,都是烦心事儿。 此刻灯火熄灭了,沈书云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了,家务事永无尽头,唯有先入眠,明日才有本钱继续梳理这些千头万绪。 自从执掌家权以来,沈书云几乎每天都很忙碌,晚上歇息时,想想一天干了什么,又全然都是七零八碎的琐事,她已经忘记自己有多久没有摸画案了。 祖父在世时,她只管照顾老人家起居,剩下的时光,可以肆意作画,闭门不出。 当时只道是寻常,现在看来,真是奢侈惬意的日子。 她本是没有出阁的姑娘,如今操的却是执掌家权的夫人的心。 荣恩公生前只是要历练历练她,却没成想这家权到了她的手上,却成了甩不掉的责任。 沈崇何氏糊涂短视,沈霄年幼,沈书露惹了一身麻烦,东院沈雷虽然是个好人,到底于出身上有不足,无法真正撑起门庭。 若不是沈书云苦苦支撑,沈家只会没落得更快。 在这般黢黑的帷帐中,沈书云居然想起了朱霁。 沈书云觉得朱霁和她隔着墨泉而居的时候,自己仿佛比现在年轻好多岁,心是女儿心,眼是少年眼。 分明只是过了半年,因为祖父的辞世,沈书云就被迫长大了。 她忽然有些感念朱霁当时屡次施以援手的恩情。 朱霁在沈家时,她曾经觉得他傲慢霸道、不可一世,而且对自己的感情,蛮横无礼,让她避之不及。 但如今存雄居空空如也,安王府的侍卫和随从也统统消失不见了,沈书云居然在这样孤独的夜中,怀想着那张英朗秀美到不可理喻的面孔。 朱霁在做什么呢? 算算时日,他应当已经到了蓟州的地界,明日新帝的檄文也要昭告天下,战争已经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他应当下了马就换上战袍吧? 那样俾睨天下的神色,应该配上明光铠甲,才有一点彼唱此和的意思。 她是开国元勋的嫡孙女,朱霁现在已经是实际意义的乱臣贼子,因为这场谋逆,还不知道要给包括沈家在内的京城权贵们带来多少动荡不安,大徽立国以来的基业也面临了巨大的挑战。 安王父子真是祸害,沈书云的立场,本应该嫉恨和仇视他们,但是她此时却并没有半分对朱霁的记恨。 相反,对他的安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沈书云坐起来,用手指掖了掖滑落下来的长发,随意拨到脑后,强迫自己清醒起来。 沈雷白日对她说的话,她其实都听进去了,也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朱霁现在是反贼,自己和他不会有什么未来。倘若,安王的大业成了,一朝篡权夺位,那么朱霁就会入驻东宫,自己作为前朝的遗少,自然和他也不会再有交集。 其实想来,城府如朱霁,又怎么会不明白这些。 只不过他还年轻气盛,男人少年时才会为了男情女爱做尽疯狂的事,成熟之后,肩膀挑起来的责任便多了。 沈书云这时候才觉得自己从前也不懂朱霁,与他分开以后,才渐渐明白了他。 冒死进京做人质,与其说是为了博取沈书云的真心,倒也不如说是他自己要给自己这份情感一个交代。 至于未来,两个人都有各自更要紧的职责。 所以当日沈书云不肯走,朱霁也才能应允。 当日应承了她不嫁旁人,沈书云并不是有意要诓骗他,实际上只要沈家一天没有东山再起,一天还是这样式微残喘,沈书云都不想考虑嫁人离家的事。 未来,谁又说得清楚? 就连这繁华的帝都,几个月以后会是什么局面,都未可知。 还是,不要再想了。 沈书云躺下,烦扰地侧身而卧,几乎是逼迫着自己,才浅浅地入眠了。 · 次日,洪承恩在永年宫的前殿宣读了洋洋洒洒气势雄浑的“讨安檄文”,用最恶毒的言辞把安王父子谋反的行径骂了个痛快。 新帝黑着面孔听完这激情陈词的檄文,看着满朝文武尽是面面相觑的紧张,心头已经凉了三分,是硬撑着精神抽调朝中他信任且有能为的官僚,组成了一个应对蓟州举事的机动内阁,将国家的重中之重,全然放在了剿灭叛军上。 看到新帝摆出了誓死一战的架势,京中的权贵们才如梦方醒,理解了如今帝国处在如何凶险的关头。 随后京中物价飞涨,人心惶惶,一时间商行李的存货被百姓们挤兑一空。 曹管家和沈雷都忍不住钦佩沈书云治家之能,思绪周密,在京城物价飞涨之前,已经囤积了许多的东西,做足了准备,让沈家能在一片焦躁的战时,平稳度过荣恩公死后的第一个春节。 · 因为战争,整个京师都失掉了过年的气氛,往年繁华如白昼的除夕也冷冷清清,新帝为了稳定大局,甚至取消了除夕和元宵在朱雀大街的灯会,取而代之的则是气氛凝重的宵禁。 沈崇已经早就没有了治世的志向,对战争也不似一般同僚那样关心。他的目光在家门里头,满心都在担忧沈书露日渐隆起来的小腹。 好在春节几日后,沈崇收到了临安的来信。 萧唯仁明白了沈家愿意拿出盐引作为嫁妆的决定以后,长笑三声,得意洋洋地给沈书露下了聘礼。 只不过沈书露已经怀了身孕,加上战争使得驿道不通,沈崇决定婚事一切从简,只是将嫁妆和陪嫁的丫鬟、嬷嬷安全送往临安萧家就可以。 曾经堂堂的荣恩公府,如今发嫁嫡次女,已经到了这样妥协的程度,京中的权贵们议论纷纷,对沈家怀着看热闹的心态。 沈书云自然猜测得到,他们会如何对沈崇生出轻蔑之心。但是这比起沈书露未婚先孕的丑闻传播出去,已经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沈书露在孕吐中颠簸上路,护送她去临安的自然是沈雷。 何氏想要亲自陪着去送嫁,被沈崇拦住了。他虽喜爱何氏,但也知道萧家人对沈书露未必会多么热情,何氏去了难免失落,倒不如干脆不去,省得再生事端。 出嫁前一天,沈书云去了满枝红。 沈书露正抱着一个水盂害喜,见她来了,倒是很意外,但随即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她是拿了沈书云的遗产作为陪嫁,才不至于落得未婚先孕的惨景,但是她却并不想感谢沈书云。 她不想承认,即便是没有沈书云的这十万盐引,自己也只是一个盗取姐姐姻缘,捡拾她未必看得上的东西的人。 这种现实,对沈书露来说,实在太过丢脸了。 从小,沈书露就看不惯沈书云那嫡长姐的清高,如今自己真的欠了她一大笔人情,她更没有了尊严和气势,于是反而更不想承认自己的愚蠢和丑陋了。 “大姐姐怎么来了,真是稀客。我这副样子,碍着大姐姐的眼了,咱们这里气味浊污,还请嫡长姐见谅。” 沈书露靠在床上的隐囊前,说话有气无力的,却也忘不了阴阳怪气。 她以为沈书云会被气走,或者至少应该反唇相讥几句。 但是没想到沈书云脸上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怒意,反而是在她跟前的床沿不徐不疾地坐好。 看到沈书露眼神中的讶异,沈书云微微一笑:“你是我亲妹妹,我还要嫌弃你害喜吗?” 作者有话说: 今天多更了一些,因为感谢还有追文的小伙伴不离不弃。 其实文写到这里,按照大纲还有不少情节,我尽量保证日更,如果做不到我就一次性多更点。 爱你们,谢谢。
第六十一章 沈书露拼命想从长姐的脸上看到讥讽, 却只看到了一片温柔的诚恳。 她只觉得疑惑。 方才侍女通传沈书云要来的时候,沈书露设想过走进来的沈书云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因为她盗窃了本来属于她的姻缘而生气愤怒?因为她如今落到未婚先孕的窘境讥讽嘲弄?或者只是如同过去一样对她冷冷淡淡,毫无亲厚敬而远之? 沈书露想过很多, 惟独没有想到沈书云会是真的带着关心来看望她。 沈书露把胸前的水盂递给红簪, 有点窘迫地低下了头。 沈书云却让开身子, 方便红簪把水盂接过去, 一切都自然而然,没有半点做戏的虚假。 “大姐姐,看到我这副样子,不生气么?总该恨我不成器, 给咱们家丢了脸面。” 沈书云却从衣袖里套出来一个小小的紫檀盒子,打开来, 一串红彤彤的珊瑚手钏, 缀以金珠, 华美喜气。 “若说是有孕这件事,单凭你办不成, 我为何要放着远亲的表哥不嫉恨, 要嫌弃自己的亲妹妹呢?” 这是沈书云进来以后第二次提到“亲妹妹”三个字,沈书露觉得陌生,但有有一点温暖。 她抬头看向沈书云,觉得自己其实从来没有好好端详过姐姐。 沈书云看到她的眼神褪去了防备和敌意, 脸上露出了笑意,对沈书露说:“虽说我这表哥做的事情, 实在是不够光彩, 但是到底母亲和父亲点头了这桩婚事, 想必你也是同意的。这串手钏, 是当初祖父在世时, 南安国的贡品,先帝赏赐了咱们府上。虽然已经不是国公府了,你这嫡女出嫁,也得有一份京中官宦人家的样子。这手钏是长姐给你的陪嫁,希望你不要嫌弃。” 沈书露看着熠熠生辉的手钏,纵她没有沈书云见多识广,也知道是品相绝佳的珍宝。 一时间,沈书露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沈书云有几分怜惜地看着沈书露的肚子,道:“说起来,你怀的,又是我的外甥,又是我的娘侄,冰天雪地,明天就要上路去临安,我真的有些放心不下。” “有大哥哥送我,长姐有什么不放心的……” 沈书露如此满不在乎的反驳,但心里已经对沈书云充满了感激和佩服。现在全家都为她能够在显怀之前出嫁额冠相庆,只有沈书云担心她这一路颠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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