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有安王的密函送来时,总是要经由她才能传递给朱霁,有时候她会遥遥远远地看着花苑中,朱霁与沈书云并肩而立,对望曼妙的园林景致的模样。 沈书云和朱霁聊天的内容,只是关于书画展开,两个人都很巧妙的回避着两个人的关系。 “京师很少下雪,但是你从前的山水画却经常画雪,是怎么知道雪什么模样的?”朱霁在蓟州时千方百计搜罗着沈书云的画作,对于她的画风,其实有很多不解的地方。 现在战事平稳,自己也得到了片刻的闲暇,于是有机会去一一问她。 “殿下用兵,难道非得在战场上才能练就出本事?难道兵书上的用兵之法半点没有用吗?” “自然是有用,但是到底还是不能纸上谈兵。” “可是史上用兵如神的人,往往是书生出身,甚至颇有作诗的才华,例如曹操、白起,都是个中高手,盖乎要有些天马行空的想象,才能够在战场上别开生面。作画也是如此,我虽然自幼没有见过雪,可是到底观摩过范宽、李成笔下的雪景,咱们向来都是书写心中的山水罢了。” 沈书云这样回答着朱霁,一边潇洒地在宣纸上挥毫,写意出一幅浩渺的江山来。 “这幅画画得快意雄浑,沈大姑娘送我好了。” “可以,但是我不落款,只用花押。” 说完沈书云在字画一角,娴熟地勾勒出一段从容的曲线,这就是花押了。 “不是有田黄石的刻章吗?你不落款,这怎么算是真迹?”朱霁的语气中竟然带了一丝邀宠,沈书云古怪地看着他,问:“你当初千辛万苦给我找印章,是不是为了把我关起来,在这里给画画?” 朱霁有些坏坏地微笑:“正是如此,这样一本万利的生意,做起来才是皇家手笔。” 沈书云瞪他一眼:“所以不落款,免得殿下拿着我的画,临摹了换钱 。” 朱霁看着她娇嗔的模样,觉得世间所谓美好,便是这样的时光。 朱霁笑着点点头,依着她的意思,道:“好,何况马远、夏圭也是多用花押,花押便很好。我喜欢。” 沈书云趁着朱霁回头的时候,投向他的目光带着温柔,这样不蛮横霸道的朱霁,学识好,英俊潇洒,竟然让她生出一份别样的怜爱来。 朱霁不再冒进,要求“关系更进一步”,而沈书云则更享受能够这样与朱霁有很多心有戚戚焉的知己之感。 她其实很意外,关于字画的领悟,朱霁和她竟然很多时候不谋而合。 在此之前,沈书云对朱霁多半是感激或者感佩,多于感情,然而当一个褪去了身份外衣,只剩下学问与才情的朱霁在她面前的时候,这种感觉竟然是陌生的。 陌生,但却伴随着很多欣喜,甚至心动。 朱霁能从沈书云的眼睛中看到这些细微的转变在积攒成一种叫做情谊的东西。 他突然觉得自己蠢笨,曾经那么用力的表白,却不得要领。 原来她要的并非肝脑涂地为之驱策,而是这样平淡如水的朝朝暮暮。 沈书云看向朱霁的眼神日益平和,不再充满了提防或者偶然流露出轻蔑,但是当她察觉到还有昭华的眼睛在遥远的观看着自己与朱霁的一举一动的时候,总会在心里咯噔一下,提示着这一切的温柔缱绻、彼此相知,是一种短暂而不真实的假象。 · 沈家人要进入东宫拜见沈书云,朱霁不得不给沈书云一个女官的封赏,一封懿旨封沈书云为从五品尚宫,这是本朝女官能到达的最高职位。 这件事很快传遍了京城世家,沈家自然因为朱霁对沈书云这种半公开的收纳关系,而水涨船高,但是不少从前忠于新帝的遗老遗少也在背后说得很难听,将沈崇说成一个卖女求荣、不忠不孝的人。 “荣恩公当年那跟先帝爷可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就算是被新政冷落也不改衷心,若是知道子孙滑跪得这么快,是不是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你们懂什么,要说起来还是人家沈家是世家常青树,以为荣恩公走了就没有了顶梁柱了?人家家里牝鸡司晨,还有巾帼不让须眉呢,咱们当初只听说沈家长子守京城鞠躬尽瘁,却不知道沈家长女已经守到新太子的被窝里去了。横竖哪边得势,都不吃亏,这才叫两边押宝,你们学着点吧……” 这些很难听的话,沈崇自然可以老道到听不到,但是在杏林书院斗殴刚刚养好了伤就出街去访友悠游的沈霄听了,却气不打一出来,后来干脆就闭门不出,只是待在自己的院子里,一个人都不肯见了。
第八十章 最后被确定下来, 能够进入东宫探访沈书云的人,让沈家人倍感意外。 除了翁姨娘和王氏这两个与沈书云向来关系和睦的人之外,还有沈霄, 但是竟然没有沈崇和何氏。 这让沈崇倍感失望。 南方的战事已经逐渐平息, 安亲王显然很快就要登基。 这在历史上是见不得人的篡权事件, 但是对于当下战战兢兢的官场来说, 是一件不得不接受的事情。 沈崇本来打算借着去会见沈书云的机会,与朱霁攀上关系,却没有想到自己连东宫的门也进不去。 而陪同东宫的司礼太监一同到沈家颁布东宫的旨意的人,还有念春。 见到昔日女儿的贴身侍女, 沈崇也不敢在以家主的身份去颐指气使,毕竟念春也已经是半个东宫中人, 比他有更多的机会见到太子。 “为何我与夫人不能入东宫访亲?这是云娘自己的意思, 还是……” 沈崇觉得念春至少可能对自己道几句实话, 因此问的也直白。倘若是沈书云的意思,他只当是嫡长女看不上自己要纳妾, 有些使小性子, 倒还不打紧。若是朱霁的意思,他便不得不担心起自己未来的官运。 然而念春给出的答案,却让大家有些意外:“太子并没有拟定什么访亲的名单,这是全权由咱们姑娘定的。而且当日太子不在东宫, 要出城门去迎接圣上凯旋。” 这里说的圣上,自然是刚刚宣布称帝的安亲王, 史称贤宗皇帝。 “圣上凯旋?”沈崇恍然大悟, 若是比起迎接马上要登基的帝王, 他们一家去东宫串个门, 实在称不上是一件大事了。 沈崇心里的石头放下了一大半, 大抵朱霁根本就未曾把他放在心上,虽说有些失望,但到底比被太子殿下格外厌恶要好多的。 倒是何氏,完全看不懂这其中的道理,反而上前讥讽沈崇:“我只当是大姑娘飞上枝头看不上我,原来是亲爹也觉得见不得人。” 玉梨跟在何氏后面瑟瑟发抖,她已经换成了妇人的打扮,被沈家以姨娘处之,因此要侍奉在何氏左右,何氏阴晴不定,时常拿她出来撒气,虽然看在沈崇的面子上不敢太过火,但是到底还有主母的威吓在。 沈崇目光扫过可怜的美妾,听着何氏不识大体的讥讽,只是皱着眉头不悦,并没有争辩,却在心里对何氏的厌恶更胜。 念春对于家主夫妻不合的传闻已经有所了解,但是真的见到了两人离心离德的一幕,也深感意外。 自幼进入荣恩公府为奴,念春印象中何氏和沈崇一直是十分恩爱的,如今的局面莫说沈书云,就是她也觉得何氏虽然可恶,却也有几分可怜。 毕竟在官宦人家纳妾是常事,但是沈崇却是直接变心,这究竟是大有不同。 众人却没有注意,沈霄却在私下里偷偷握紧了拳头,直白地当着东宫来的宦官的面问念春:“那么说,大姐姐从前和康亲王府的婚事,就是不作数了,以后要嫁给安亲王世子了么?” “大胆!你说什么大逆不道的浑话呢!”沈崇上前一步就大声呵斥沈霄。 正因为安亲王是篡权之君,必然对于讥讽和指摘他夺位不正的人格外介怀。 沈霄年幼,没有经过官场政坛的血雨腥风,并不知道这句在他看来寻常的质问,可能会给沈家招致怎样的祸端。 沈崇忙对东宫的内宦堆笑告饶:“公公明鉴,犬子言语失当,请公公淡忘此事,崇再拜以谢!” 沈霄的话最要命的是依旧称呼朱霁之父为安亲王,这等于否定了他的帝王之位,是极端的大逆不道。 “小女在太子跟前侍奉,能得到太子的信任,是何其光耀门楣的事情,我沈家必定对圣上与太子誓死效忠,公公明鉴!” 沈崇甚至对东宫的这个阉人行了跪拜之礼,让念春和东宫的内宦忙扶了起来。 “沈大人不必如此紧张,沈大姑娘将来要腾达到何种地步,洒家拭目以待,公子方才说了什么,洒家并没有听得太清楚。” “不清楚最好,不清楚最好。”沈崇听老太监这么说,心里常舒了一口气。 倒是沈霄,指节攥的发白,看向沈崇的眼神,就像是看待一条摇尾乞怜的走狗。加上对他移情别恋于一个小丫鬟,上了何氏的心的事情,也早就怀恨在心。 · 翁姨娘带着王氏和沈霄,一同进入了东宫探望多日不见的沈书云。 对于翁姨娘和王氏来说,东宫本是她们此生都无法涉足的地方。 作为高门的庶枝,身份本就比旁人低一截,更何况东宫这样尊贵之所。 巍峨宏伟的宫殿衬托的人十分渺小,沈霄是曾经随着父兄进入过许多衙门甚至宫廷院落的,因此对于东宫并无翁姨娘与王氏的敬畏,反而心中涌起一股不平。 这里分明是新帝的龙兴之地,是真正的潜邸,而朱霁只不过是一个篡权者。 他的耳边回荡着那些搬弄是非者对他的奚落,虽然理智上明白那些人不过是为了让他心里不好过,但是对于篡党夺权的事,他自诩为忠臣之后,定然是不肯接受。 更何况,翁姨娘和王氏那战战兢兢的样子,分明已经让他对二人此行的目的探知一二,无非是利用沈书云在朱霁心中地位置,探知沈雷的行踪和下落。 即便是赵世康身边的人已经暗示过沈雷可能已经死在了围京之战,但是死要见尸,翁姨娘和王氏在抱头痛哭之后,仍然不肯相信,认为天无绝人之路。 沈霄曾经嫉妒沈雷可以上阵杀敌,为国尽忠、光耀门楣,此时却羡慕他死得其所,不至于被史书放在二臣传里。 芙蓉宫虽然并不在东宫主轴线上,但是距离东华殿并不远,沈书云已经在宫门口等候着他们,遥远看到侍人身后,是熟悉的家人的身影,忙赶上去迎接。 随后沈书云与翁姨娘和王氏握着手,泪眼婆娑地问安。 沈书云把他们应入殿宇内,都有劫后余生之感。 “多亏你当初未雨绸缪,围京之战这样艰难,咱们一家子却早已经去了东山,隐藏起来。” 翁姨娘捏住沈书云的手,上下打量她,其实她比从前在沈家时丰润了许多,应当在东宫并没有操心什么事情,得到了休养与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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