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皎见她莽撞,怕她伤及今上,吵嚷间提醒韩从蔚将他挡开。周太后看这一团乱象,曹茕竟扯拽起衡皎的襦裳,与市婆泼妇无异。推搡间,衡皎肘磕到一旁的茶案上,正吃着痛,岳迁瑛只觉孰不可忍,直截了当过去,扇了她一巴掌。曹茕着实是个银样镴枪头,你顺服着,她反倒要狠狠羞辱。待等碰见更横走的,却肯低眉顺眼。 岳迁瑛有理有据,“延寿郡君。虽您自矜为继后人选,但未得官家口谕,奴只能这样称谓。无规矩不成方圆,贵妃位列一品,您是外命妇,不知多少品阶。就这样擅自搜遍贵妃身上,当真是拖去杖毙也无不妥。贵妃孱弱,拼蛮力,是挣不过您。又不想您粗手笨脚再损失圣躬,才不屑与你推搡。而今您撑着这掌掴,也好好地忖量自己的身家与行事。”今上替她翻起袖,见肘部青紫。才要抚慰,她却支撑不住,昏着头脑倒入他怀抱。他慌忙张臂揽着,“阿皎?怎么回事?快传卞春晖!” 于是便假借慈宁后的水榭,以为是中暑,四下内人摇着纨扇,供以凉爽。这时候曹茕仍低声抱怨,“真是会做戏!碰触一下便倒,倒了还要晕……”今上抬首,冷涔涔地睇她,“真是放肆!传宫正,曹氏冲撞贵妃,杖五十。活着就送回府邸,死了即刻拖出去草葬!” 他放慢动作给她擦着脖间的潮汗,周太后惫懒,不乐意干预衡皎的事体,见着他意欲廷杖,倒有些焦急,“哥儿,你姑母只剩下一个女儿,她如有意外,你姑母可不能活了!今儿确是她不识礼数,就打她四十手板以儆效尤,将她遣出宫去,你意如何?”他勃然大怒,哪里顾得长辈尊严,“澄时,立刻拖出去,剥她的外裳,留蔽体的中单,给朕狠狠地打!”见着衡皎庭芜绿的褙子、藕丝褐的内襦都撕扯出口子,他心底难耐,“再有求情的,直接赐她鸩酒,姑母便到她棺椁前去嚎丧罢!” 这下曹茕呆愣愣地,全然没了主意。她是仰仗着家世,横行霸道,狂妄倨傲。犯了大错,母亲最多罚她跪几日祠堂了事。帝王暴怒,也不是谁劝得住。只宫正也心虚,拖延敷衍着,听他斥责,“怎么?朕支使不动你们了?” 宫正一狠心,将麻布塞入曹茕口中,将她外裳褪下,只剩着中衣裙。内侍们垂低了脑袋,呵弯了腰。万籁俱寂,仗马寒蝉,徒有行杖的闷响。砸在皮肉,有人高声报着数目。这就是杀鸡儆猴,周太后以绢遮挡,不忍多瞧。喊到二十六,曹茕昏厥,内侍瑟缩地请示今上,“官家,还要继续?”方才凶相毕露、呲牙利嘴,现成了块肉酱,奄奄一息。他吝于看,“五十杖。” 如此,真便打死了事。杖至三十五,衡皎挣扎着醒转,见遍都跪着,他忧心忡忡地问:“哪里不适?今儿卞春晖不当值,已差遣人去府邸传了。”岳迁瑛适时提醒,“官家。约莫还要一会子,莫不先请太医院的医官瞧一瞧?”他铺垫着枕,撑她坐起来。小黄门复命,“官家,五十杖已毕。曹……罪人曹氏一息尚存。”他摆手,“着人抬回去。”她疑惑,见岳迁瑛携了太医署的耿惕来,他拱手下拜,“微臣……” 他制止了,“少摆繁文缛节了。快些诊脉。”岳迁瑛遂撂下幔纱替她遮挡,只有一只腕子伸出,他诊断再三,说:“恳请娘子换右手。”今上蹙眉,方想责备他医术不精,衡皎则耐心更换手腕。他多时切脉,最终化为顿首,“微臣恭贺官家、娘子。据脉象,衡娘子已有月余的身孕。” 他的愤怒都烟消云散,大喜过望,“当真?”耿惕则慎重道:“微臣于女科,并不十分专擅。斗胆请问衡娘子,行经可还准确?”她脸颊绯红,只悄声呢喃,同今上耳语,“三月至五月原都是月尾,六月停经了。”他揽着她,温声噙笑,原原本本的复述一遍。 耿惕则说:“那便八九不离十。月份尚薄,脉象并不显著。待卞御医来,便自有分晓了。”他挥手摒退,顾首揽住她。两人相视而笑,自都是不胜欣喜。等卞春晖来,亦得出一般结论,“娘子脉象略显虚浮,想是受惊的缘故。娘子是分娩过的,应当清楚头三月必尤其留意。”衡皎颔首,他便添话,“臣仍开固本精元的方子,请娘子按时服药。” 等她歇好了,要告辞回宁华殿。周太后疲惫应付,瞧他笑意尤明,不禁问道:“官家杖了自己堂妹,还这般欢天喜地?”今上则拱手,“那等腌臜人,不值当臣愉悦。方才卞春晖禀说贵妃复有妊娠,臣又要多一个孩儿了!”周太后逡巡着衡皎,“她倒真有两分本事。能接连成孕,好福气。罢了,既这样就好交代了。天大的事,再金尊玉贵的人,也逾越不了官家的皇嗣。贵妃,你好生养着身子,别辜负了他的心。”衡皎欠身,“娘娘教诲,妾铭刻在心。必持躬谨慎,恭敬侍奉。” 一阵骚乱,见严妆丽服的贵妇人摒了几个内侍,气势汹汹地兴师问罪,想必就是沂国大长公主。她略微向周太后欠身,瞋目而视,“官家。茕儿犯了何等大罪,要你如此重罚?”今上举重如轻,好整以暇,对她的怒意置若罔闻,“姑母也清楚的,朕子息艰难,将近而立,才得了一儿一女。现贵妃有了月余身孕,险些遭曹氏冲撞而失掉。朕的娘子与子嗣有半分闪失,就是枭首、凌迟也不为过。”她成了寡妇,没人做主,见女儿打得半死不活,猩红遍布的,心立时三刻碎掉了。 想至而下,只有痛哭流涕,嚎着阿兄和早逝的驸马。今上施施然,摆手差遣两个女史,“姑母说得很是。只可惜您的女儿恣意猖獗,几欲冲撞贵妃。在禁中翻云覆雨的,无端打杀内人,已屡引不平。五日前,有宫人邀车驾,向我禀呈曹氏的恶行。她指使黄门行凶,将一内人推入井中,人业已毙命。人死不能复生,姑母比朕更明白。内人、黄门、养女都是性命,无分贵贱。她本该偿命,但朕念及您与爹爹,以及姑父新丧,不予发落。今日她又寻衅滋事,将矛头对准贵妃。衡娘子何辜?要尽听她的污言秽语,受她碰搡损伤?姑母过于溺爱,致使她不断地生事,这窟窿是如何也填补不得。先前只是责备,后而鞭笞,最终害命。一燃火,及时扼住,不会焚烧殆尽、毁灭所有。小错不罚,以铸成大错。今日不赐死,已是朕最大的仁慈。请姑母携曹氏出京,彻底断了她的痴心妄想。” 沂国大长公主擦拭着泪,“二哥儿,你爹爹曾想将她赐给你做娘子呀。”今上不以为意,“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朕已践阼,对宗亲与长辈,朕只能尊敬。谁假使还打量朕一如从前,会默不作声的接受你们所谓的好意,今日曹氏便是先例。哪个簪缨出身的娘子胆敢拿乔,到贵妃身前来放肆,朕不会容情。”
第13章 刺臂 她再妊娠,嫔御自都来贺喜。寇充媛携拉着踟蹰不前的宝和,讪讪笑着,掖着手屈膝,“快给贵妃请安。”她怯懦,踌躇半晌,才低声下气地提着襦裙跪倒,“衡娘子金安。”衡皎俯下身搀她,“好孩子,快起来。” 她嘤嘤啜泣着,“那日回去,姐姐罚了我二十手板,命我面壁思过。成乐错了,不该说那些。最兴来好不好?”衡皎替她擦拭着泪,“他很好。”说着捧了一旁的金橘蜜煎,“尝尝?” 小孩子的快活,一盘珍馐美馔便可以满足。二人在殿里纳凉,时而觑一觑成乐,她正与女史们簸钱。“贵妃海量,大恩不言谢。”衡皎弯着黛眉,“贵妃、充媛,这些称谓真生分。阿姊如不嫌,私下称我闺名罢。”寇充媛摆着双手,“这有失礼数。妾万万不敢。” 衡皎端了盏木瓜浆水,“那叫我婷婷也好。”寇充媛勉为其难地颔首,“妹妹。你这次怀的还是哥儿?”她摸着平坦的小腹,“还不清楚呢。才月余,连手脚也没有长。”寇充媛则感慨道:“真羡慕你。有道是多子多福,你多几个皇子,丹宸永固,国祚绵长,官家定十分欣喜。” 宝和奔进来,捧着空碟,怯生生问:“衡……衡娘子,还能有么?”她旋即示意岳迁瑛,“要不要尝别的式样?枸橼、鲜姜、嫩笋、青梅、枨子、花红、嫩柚子,一应俱全。”宝和双眸亮起来,“真的!”又掖着手,“成乐失仪,请娘子恕罪。”衡皎凑近,握她的手,“再要多少都有的。你跟她们去瞧瞧?”说着,她侧首,“阿姊,请跟着公主的内人一并去罢,免得她磕了碰了的。” 宝和则搂着她的胳臂,“衡姐姐,你上次要赠给成乐的步摇,还有没有呀?”寇充媛立刻责备道:“成乐!又不知礼数了。怎么能平白无故跟娘子索要物什?”衡皎不假人手,亲自开了木匣,将芄兰的步摇拿给她。她兀自摇啊,咯咯笑起来。寇充媛忙提,“妹妹,不好叫你破费。无功不受禄,她是小辈,担待不起你的厚爱。” 衡皎却浑不在意,“阿姊赠了我象生花,我原该备礼。这根钗是在司宝斋打制的,宫中并不曾有。只是累赘,怕扯断了,拌摔了她。她平日顽也就罢了,但戴着还是要当心。”寇充媛赧然道:“真是。妹妹厚待,叫我愈发无地自容。”衡皎抚她的白荑,“快别跟我客套。阿姊也清楚,我是偏疼女孩儿家。现不晓得这胎是儿亦或女。只觑成乐,就知女儿的诸般好处。” 叙了大半晌,宝和心满意足地告辞,走前还悄默声说:“衡姐姐,我……还能再来宁华殿嘛?”说着,抚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衡皎忍俊不禁,“当然啦。成乐想来便来,我一定倒履相迎。”将近晚膳,衡皎才坐着歇神。她并不太恶心,只时而眩晕,仍旧困倦。今上来时,她倚靠着软榻小憩,岳迁瑛回禀,“娘子原做着针黹,只下晌宝和公主和寇娘子来宁华殿,娘子陪着叙了半日的话。现疲惫了,才憩了一刻。” 她忽寐断,起来瞧他在鮹绡帐外,灯火幽明。她挑了半边,“官家来啦?”他依着榻边坐,“听闻寇氏携了宝和,你叙了多时。”她笑意盈盈,“怎么?有人跟官家告御状,说我结党营私?”他揉搓她的粉腮,“你可懒得废那脑筋。怕你累着,先头那事端,宝和到底令我失望。” 她抱揽着他的胳膊,“小孩子家,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所入者变,其色亦变;五入必而已则为五色矣。都系乳娘教唆。寇充媛已狠狠教训了,现下她同我亲热得很呢。”他摩挲她的小腹,“过犹不及。寇氏寡淡无趣,宝和……”他转则张臂揽她,“别为她费心。”她半晌琢磨出一点关窍,“官家!你……不喜欢女儿?” 他蜻蜓点水般吻她的菱唇,“净胡思乱想。早跟你说过,你生哥儿、姐儿都一样,我怎会不疼爱?”她绞着绦带,“那旁的娘子生的呢?”他刮蹭她鼻尖,“这可就是无端吃飞醋了。自得了你,我往哪个娘子阁里去过?”她费力阐释,“不,我不是捻酸……”他又填补,“宝和?她比不得最兴来。所谓子凭母贵,我不能一碗水端平,私心底疼你,爱屋及乌。你应当是最清楚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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