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迁瑛一时怔愣,自然是不太理解她这番话从何说起,圣眷常驻,妊娠接连,她本不该说些丧气话,动辄伤春悲秋才是。却不料她并不打算得过且过,想要和她计较清楚这件微不足道的事宜,“专情被弃,今日她身死尚且背后蒙受污名,焉知不是明日之你我?”迁瑛在她身旁坐,“这话不吉利,娘子今朝势大,况且就要册封圣人,怎地非要说些灭志气的话?”衡皎拂过面前一绺碎发,“世道艰难,而郎君多喜女子弱不禁风,怯而不胜,这所谓的情分中总是藏着悲悯和不对等。而因女子立身的根本就是他们的悯与怜,我们只能如菟丝花般攀缘着眼前的藤蔓。而归根究底,这赏识与垂悯时而与豢养一只鸟雀、一朵鲜花、一只狸奴的感情并无二致。” 迁瑛咽下悉数安慰的话,发觉她的感慨并非是一时的感伤,“最初茱萸被胡相公看中了,说要她进府做侍妾,那时我们都为她高兴。虽说是妾,但到底是不必在仙韶院辛苦练舞了。后琳玉去胡相公府中献舞,说见她披金戴银,住着宽敞的院子,前呼后拥的奴婢跟随着,真是说不尽的艳羡。再后来她有身孕,临盆生一子,孩子被女君夺走,她很快便死了,连死因都是掩饰出的急病。舞娘,在为官做宰的人心中,我们始终都卑贱如脚下泥。就算是养一只鹦鹉,它死了我尚且要伤心半日,怎地茱萸死了,胡相公翌日便另置办两门妾室冲喜呢?”衡皎神色黯然,“倘或出将入相,富贾一方,或许就不必烦恼。” 迁瑛突发奇想,“是。我要将娘子赏给我的珠玉宝器都攒起来,等到了岁数出宫便置办铺子,买百亩良田,有一处舒适的院落栖息。便是终身不嫁亦不用愁。”衡皎颔了颔首,仿佛这的确是值得期盼的舒坦日子,“真好。现下我主管宫务,内人放留均由我裁度。但凡你愿意,随时我都可将你放出。”迁瑛犯了难,“我若走了谁来照顾娘子?宁华殿的内人看起来都呆呆笨笨的,恐怕服侍不好。”衡皎却摆了摆手,“这不须你顾虑。一茬人放出,自然有一茬新人来补缺。但不管撤换过多少人,我都会永远牵挂你。”迁瑛忽然红了眼圈,拿手背来狠蹭了蹭,“你曾也那么想走出去,不做家生的宠雀。”衡皎释然的看向她,也看向昔日走街串巷,满面欢乐,放声大笑的自己,“记得代我去一趟青州,若茶汤巷的孙婆婆还在,多给她两贯钱罢。” 七日后,衡皎临盆,诞一女。因宫中正建道场,而公主闻佛音总是愉悦,因而今上赐名幼悟。并赐法号保慈崇佑大师,满月封邓国公主。衡皎对她既精心又耐心,比起她的三个皇子,公主仿佛更受她的疼爱。她会时常坐在公主的摇篮前,低吟浅唱些民间哄睡孩子的歌谣。成乐亦时常来探望新生的幼悟,会摇着拨浪鼓教她念诗,尽管幼悟太小,对她的滔滔不绝置若罔闻。成乐却不这样想,爹爹这般疼爱三个弟弟,而阿娘说公主与皇子天生截然不同。她自觉地将自己搁置在与幼悟同样的境地中,想要感受一点稀缺的姊妹亲情。而恰如乳母和傅母所教诲的,爹爹的儿女小时候是子凭母贵,或许成年后才有资格使得母凭子贵。 而她的生母寇充媛并不受爹爹青睐,且为人质朴,只是个安分守常的娘子,平日不懂温声软语地宽慰爹爹朝事的劳累与倦怠,甚至讲起规矩更有心得。今上最厌烦她这一套束缚人的绳索,可他从不曾清楚,在他疏忽寇娘子那数载,或说在寇娘子成为嫔御这数载,都只能依靠所谓的进退得体来求得一席之地。在衡皎还未现身的日子中,统御禁庭的圣人是不容悖逆的存在。她用班昭的《女诫》去训诫宫妃,稍有过错便应抄录十遍、二十遍。她的生母、曾经的寇充媛曾经充满了与衡娘子一样的青春与鲜活,然而却尽数在圣人的管束中、女史的孜孜不倦、内人的提点中、与她的到来中消磨殆尽了。 曾经的今上、她的父亲,断然不会因皇后惩戒宫妃而勃然变色,还会褒奖孃孃赏罚分明,毫不偏私。而悉数都彻底转变,她与寇充媛都感到无比的震惊。这位仙韶院出身,曾赞为舞中魁首,仪貌出挑的衡氏成为圣人的梦魇。晨昏定省,她若不想,只会随口称病,而不像敬畏圣人的娘子们,但凡有一丝气力都要强支撑着精神去坤宁请安。她悦玉器,今上便从四海搜罗成色好的玉石,都送去尚制局为她打制珠镯,她亦毫不避讳,总是戴在腕上招摇,尽管这是连圣人也不曾得到的。她有阵子偏爱珍珠玛瑙,今上恩赏好些,她亦镶嵌在珠冠上,看起来炫目多姿。文相的夫人献给她灯笼锦,她虽谦让,说实质是献宝给官家,一表赤诚丹心,却仍是吩咐人去裁了褙子与衣裙,即便奢靡,人前不见她穿戴,然而今上从未过问。谏官与御史会一如既往的将嫔御略有过激的言行当做自己忠心耿耿的凭借,忠于职守,极尽能事的攻讦。而对她的非议便如风雨雷电,常年不停歇。但到了最终,却损伤不到她的分毫。 原来即便是帝王,也逃不过偏私二字。 衡皎见她凝望摇篮出神,“成乐,你在瞧什么?”宝和双肩一颤,忙掩饰好自己的慌张,“衡娘子恕罪。我儿时大抵不似幼悟可爱,爹爹便不甚疼惜我。”衡皎放下公主的小裳,过来抱她,“不许胡诌。你爹爹最是挂碍你们这些儿女的。”宝和顾首,目光澄澈,口吻轻快,“衡娘子,照顾我的内人们都在议论一事。她们说您是爹爹的心头好,若是我能托生在您腹中便好了。连姐姐都说她口舌不伶俐、总令爹爹生出不快,便连带着我亦不常见到爹爹。子女无贵贱,后辈无高低,为何不能得到同等的对待?”衡皎怔了好久,直到满殿都寂静无声,连周全茶水的内人都退到一侧静候。“官家是疼成乐的。” 她的眼光遽然悲哀起来,作为这国朝第一个公主,作为他曾经满心期盼的子女,她却业已领教了世态炎凉,人心叵测。“成乐不敬,请贵妃饶恕。她们都在拿我与幼悟比,比照名分、赏赐、甚至是我们的母亲,我们的一切。”尚未等她说毕,便听门扉砰一声响,冬日的寒风呼呼的涌进来,令衡皎打了个寒战。厚实而暖和的鹤氅立刻披到她的肩头,“宝和,你造次了。”而面对今上的训斥,她已十分坦率,即使君王的雷霆之怒使得周遭的内人仓惶无措的伏拜,她却只叉手施礼,“女儿承授于傅母,行无差错。但有一事冥思苦想不得其解,求爹爹赐教。” 此刻便连衡皎的气息亦缓了两分,自觉他已起了愠恼,而宝和必定请教不出什么令他改观的事来。只好抢过话柄道:“迁瑛,公主倦了,快将公主送回芳林阁。”今上却不依不饶,“容她说完。”宝和掀裙对他肃拜,即使她尚年幼,这顿首的姿势不甚端正而完美,“敢问爹爹,女儿与幼悟孰轻孰重?”今上怫然作色,却并未立即发作,“你们都是我的女儿,自然并无轻重之分。”宝和抬头,直视着他泛着红的眼,“衡娘子与姐姐孰轻孰重?”此话一落衡皎便心头一颤,她竟猜不出成乐这样问的缘由,更弄不清楚她到底意欲为何。今上亦不耐反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宝和觑了觑他,“爹爹厚待贵妃,遂偏袒她所出的皇子与公主。幼悟尚不出襁褓便加封邓国公主,而女儿却仅有周岁所封。我与姐姐受爹爹冷落,从前如此,现下如此,可我们并不曾做错什么,爹爹用心不均衡,女儿还不能似谏官一般指出吗?”可就是这句话彻底惹怒了他,今上随手拿起一个瓷碗砸到案边,“放肆!”寇充媛很快闻讯而来,入门便紧紧搂住宝和,“官家息怒,官家恕罪!成乐一个小孩子家不懂事,都是妾没能教导好她!妾这就将她带回去严加管教。” 或许是震怒下的失语,他见寇充媛要带走女儿便立刻叫停,“是你,是你姑息纵容,才将她养的这等不知天高地厚!效仿台谏?她忘了自己的身份,她是朕的子女,不是那起子整日搬出祖宗家法来压朕的混账!”寇充媛无能为力,只能搂着女儿哭泣,而宝和亦悲观而绝望,她只想让阿娘与衡娘子一样,扬眉吐气,不受人冷遇,不听人恶言,却往往事与愿违。然而今上却感受不到她的恳求,只觉得这个女儿已然无救,“既然宝和屡教不改,这禁中是容不得她了……” 一旦口谕下达便不可挽回,衡皎从速下拜,“请官家息怒。公主弱龄,怎明白官家的舐犊之心。况且妾素来体弱,比起芳林阁,官家确到宁华殿探望妾多些。公主眼中黑白泾渭分明,只觉官家少去探望、未曾升迁她的位次便是薄待。妾以为在理。长幼有序,幼悟龄浅,理应宝和先受加封,再来册封幼悟。寇充媛深居浅出,服侍官家数年,一向规矩严谨,她绝不会教导公主这些。然而寇充媛定然有错,她错在过于仁厚,未能及时辨明奸佞,将她们驱逐出宫。内人竞起攀比之风,甚至拿两位公主去比,拿官家的娘子去比,妾请官家圣明烛照,即刻下旨彻查,将此等挑唆官家父女失和、口出诳语的小人下狱正法。” 寇充媛忙跟她道:“贵妃所言甚是!成乐是妾的命根子,妾生她时险些送命,个中艰辛官家必定明白。然而妾素来不爱生事,只觉小事小情能和气最好,才致使一帮仆婢生了歹心,竟敢教唆公主对君父出言不逊!请官家容妾戴罪立功,亲手清除芳林阁的奸佞。”说着她忙推搡宝和向前,“快给官家认错,父为子纲,这满天下哪有质疑君父的女儿!”宝和哭得喘不上气,只揪着今上的衣摆,“爹爹当真不要女儿了吗……”衡皎于心不忍,只能侧首去擦掉眼泪,今上亦蹲踞下身,将她搂入怀里慰藉,“都是我不好,爹爹怎会不要成乐?” 这场闹剧草率收尾,今上因御史台的觐见而不得不回福宁宫。迁瑛叹口气,“寇充媛就是太心慈手软,一旦那几个刁奴嚎丧痛哭便舍不得了!这回若还是……”衡皎望着幼悟,亦是喟然长叹道:“为成乐的安危,她会狠下心来严惩不贷的。你可以不信寇充媛,但你要信一个母亲。”迁瑛则端了碗热茶给她暖手,“您原不必替她求情,她跟您又没多少交情。这成乐公主又出言不逊,总对您心存不满。”衡皎却澹泊一笑,话出千斤重,“但你不觉她所言正是实情吗?在官家眼中儿女的轻重、妾室的轻重的确有别。”迁瑛纳罕,又听她兀自感叹,“我究竟是该庆幸他偏袒我,还是该担忧来日亦成为寇娘子,连我的儿女都护不住呢?”岳迁瑛原本很会规劝人,此刻也言语踯躅,她自问自答,“我亦只能用这段岁月来加深他心中的份量,以求落寞而不凄惨。” 如今是她一人的清平乐,她们的孤城闭,焉知明朝不会颠倒过来? 寇充媛出人意料的清算了她们的过错,杖毙了伺候公主的两位内人、两位乳娘,平日因出言不逊而遭受责罚的不下十五日,便连外围在御园侍候花草的黄门亦受到杖责。公主的荣辱彻底触怒了她,她的杀伐果断使得禁中噤若寒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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