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吃了。” 辛越有些狐疑,侧身看了看他底下的地板,又看他的桌子:“真吃了?” 顾衍风轻云淡:“真吃了。” “……”辛越心里蓦地升起一点愧疚,给他舀了一碗汤,“那个,压一压辣。” 一顿饭吃下来,辛越碗里干干净净,顾衍难得剩了点饭底。一问,顾衍才说他虽是做样子,但十分怒里有三分倒是真的,辛越听得心疼,陪着他歇了个晌。 起来时顾衍已经去了校场。 辛越端着一盏茶看话本子,听黄灯说门口那两人教打了二十军棍拖下去了。 二十军棍下去,只怕路都走不了了吧。 她这么说时,黄灯沉静的脸上现了一丝不屑:“软脚虾罢了。”在黄灯心里,她进进出出时没有踹他们两脚都当得是极有涵养了。 辛越看了两本话本子,抖了一地鸡皮疙瘩,便在高几前继续画那幅被顾衍盘活了的红梅,直到天色晚了,顾衍还没有回来。 她听到了外头呜呜咽咽的风雪声,打开窗格,被扑面而来的雪霰迎头打了个激灵,手一抖就将窗格合上了。 黄灯点好灯,转头急忙过来搓了搓她的手,道:“夫人,莫要开窗。” 顾衍推门进来正好瞧见这一幕,眉头一皱,有些不悦,低喝道:“下去。” 辛越被他拉到身边,笑着搂住他的手臂:“你也太凶了,黄灯不过是担心我着凉。” 顾衍不喜旁人碰她,此刻却有些羞于启齿,只是将她的手贴到了自己里衣和外衫之间,眉毛蹙起来的时候,上头一片雪花融成水滴落在他的鼻翼:“怎么这么凉。” 辛越伸出手按在那滴水珠上:“画画。” 顾衍偏头去看,窗下高几上放着两本话本子,画纸上除了两枝歪扭的红梅就是稀稀拉拉几丛兰花、几株无节的歪竹,还有一团氤在一起的,“那是……太阳?为何画在底下?” “……”辛越跳起来,手指点在那团橘色上,“你看好!看好!四君子还缺了什么?” 大罗金仙来了也看不出那是朵菊花……
第95章 、黑衣少年胖娃娃 第四日,辛越没再黏着顾衍东跑西跑,江嘉年回京了。 老倪估摸着日子,早早地寻了武安侯高聿其,京中的卫戍、警备和治安保卫都归他管,只稍稍提了一句,两江总督耿思南大人即将入京,他夫人与自家夫人乃是最要好的手帕交,高聿其便懂了,当即吩咐下去。 这日天高疏阔,万里无云,寒风不再像刀子似的割人的脸。 城门口一裹着裘衣、折頞广额、身高八丈的中年男人走来走去,身后坠着两个点头哈腰的小兵。 一小兵问:“头儿,您都连着巡了五日了,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人物?” “去去。”裘衣男人不耐烦,伸长了脖子往城外瞧。 忽而眼前一亮,宽阔的石道尽头缓缓现出一队车马。裘衣男人前几年打仗时就是个哨兵,眼神极好,那队人的车马属一品规制,打头的几人文质彬彬,一股子酸秀才味,一瞧就是江宁那些儒士。 他猛一攥拳,低低骂了一句:“奶奶的,老子在城门口守了五日夜,人再不来,婆娘都该提刀来撵了。” 转头咧开了嘴向后跑去牵马,又朝跟上来的两个小兵一人踹了一脚,“还不去迎!” 小兵倒退五步,傻傻问:“头儿,您等了五日,不去迎啊?” 裘衣男人啐了一口:“迎个卵蛋!”脚下一夹马腹,飞驰着划过了喧嚣初始的长街。 辛越在用早膳时,老倪便掀了帘子来报,道两江总督耿思南大人的马车已入了城门。 她一下就搁下了筷子,旁人数年未回京,到家第一日,定是在家中拾掇,但嘉年,哪怕是天王老子拦在她跟前,她回京第一日,也定是先杀到定国侯府里来。 顾衍慢慢吞吞地给她添半碗米汤,摇头道:“看来今日不能把你揣在兜里带着走了。” 他这几日尤其儿女情长,说这话时日光恰好透过琉璃窗投在他脸上,分明没有什么情绪的脸,没有什么起伏的话音,却像是染了一分冬日的朝曦,暖融融地教人想将他按在怀里。 辛越手随心动,将他拉到身前,随即推推赶赶地轰出了府。 随后坐在花厅里头,手里拿着一张膳食单子,心神不知飘到了哪重天,一会笑一会愁,变脸之快,令人瞠目之余不禁发笑。 芋丝是当中最知道因由的,她走过去给辛越端了一杯热茶,笑着打趣:“夫人不必担忧,嘉年姑娘吃不了您!” 辛越放下单子,揉着额心头疼地说:“嘉年饶不了我。” 她、嘉年、辛扬三人的家都在同一条街,三人从小一起长大。辛越辛扬都是祖传的调皮捣蛋,辛扬猴得纯粹,辛越好歹还披一张淑女皮,只是大了后辛夫人由着她不在贵女圈中交际,待她和顾侯爷的亲事定下,京中众人才惊觉有这么一号人。 嘉年就不同,打小就是贵女圈里头出了名的温婉娴淑,哪怕最娇蛮任性难说话的高门小姐都会卖她一个面子。同首辅家的嫡女汪清宁双姝灼耀,一个占了娴名,一个占了才名,求娶的人从南城排到家门口,可惜最后便宜了耿思南。 但只有亲近人才知道,嘉年的性子不若表面柔顺。女肖其父,江御史铁面刚直,嘉年的性子底色也是要强的,遇上自己在意的人事,是一步也不让。 她成亲又早,耿思南那厮比嘉年大了六岁,费尽心思求娶,自也是宠着爱着,虽有个刻薄的婆母,也是分隔两地,故而婚后她的性子倒是更霸道了几分。 辛越想起那一箱笼的书信,不霸道也写不出斗大的四个“老娘来了”。 她登时寒毛竖起,手里的单子也不看了。 刚让人打发小厮去看耿家马车到了哪,就又有一个小厮抹着汗进来,扑通一下跪着报说:“禀告夫人,耿家马车已经到了街口了”。 红豆上前领了人出去,往那小厮手里塞了个银角子,小声道:“下回别动不动就跪了,夫人不爱这规矩,老老实实站着回话就是。” 小厮还在抹着汗,挠着头,咧嘴笑得憨厚:“诶!谢谢红豆姐姐,夫人像画里出来的神仙样儿,我一看就傻了,当观音娘娘拜哩!” 红豆噗嗤一声笑,瞧他生得憨厚朴实,心里升起几分好感,便给他指了个好差事:“夫人有客来,你且到廊下等着,一会厨房李婆子来问什么时候上点心,你就告诉她,点心备两份,一份送园子里暖阁去。” “欸!!”小厮嘴角咧得更大了,三两步站到了廊下,门神似的杵着等人。 红豆笑着走进花厅,正好夫人打发芋丝到府门口接人,见夫人朝自己招手,她忙快步过去。 辛越素净圆润的指头点着膳单上的几样,道:“这几样去了,桂圆这类核儿都太大,怕孩子噎着,还有,她家孩子吃不得牛乳,乳饼也去了,换红豆糕、栗子糕、桂花糖来。” “是,夫人,”红豆应下了,又笑道,“奴婢已吩咐了人打扫暖阁,一会您和耿夫人说话,小公子也好有个玩的去处,一应点心也是齐的。” 辛越想了想,夸了一句:“红豆真机灵!” 一盏茶的滚滚热气刚歇了三分,门外人声喧哗由远及近,嘈嘈切切,匆忙而行。 江嘉年提着裙子杀进来了。 侯府下人惊了一片,头一次见有人煞气腾腾地进侯府,还能喘气儿。 十七蹲在树上拿捏不定,手按在腰间佩剑,干脆一跃而下,朝花厅内走去,垂首道:“夫人,人来了。” 辛越捏着一颗蜜桔,心不在焉地放在手心滚来滚去,乍听十七的话,蹭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往门外走去。 秋水长廊迂回曲折,一道身影突兀地停下,随即蓦地加快,奔着朝她而来。 “辛越!” 江嘉年提着裙子跑得飞快,二十几年养的规矩礼数、端庄矜持通通抛到身后。 带着腾腾的煞气、思念、惊忧扑到辛越身上,全化成了江宁的水雾,一激一凝,二人潸然落泪,哭成一团。 身后的几个丫鬟都悄悄别过脸去,眼底泛红。 好一会,才被后头急急赶至的稚嫩声音打断,“娘亲!娘亲!” 小胖娃娃被仆妇抱在怀里,双手不住挥着,见娘亲哭得伤心,怔得傻乎乎,嘴巴一瘪,要哭不哭地不知怎么办。 二人这才分开,止了泪。 辛越濛着眼儿,看向多年未见的好友,江嘉年今日穿的是一身杏黄色如意云纹的衣裙,是她在闺中最喜欢的颜色。高髻顺滑,一丝不苟,头上仍是像从前一样簪着一小朵清妍的小花。 看得她心头发酸,热泪一涌,差点又滚了下来。 都进了花厅坐下后,接过丫鬟递上来的热巾子擦了脸,敷上面脂,两人这才相视着笑了。 “娘亲,要抱!”方才追不上娘亲的胖娃娃落了地,摇摇晃晃地走向江嘉年,到得了她身前,被一把抱起放在腿上。 “这是我们家昀哥儿,如今两岁了,”江嘉年笑着告诉辛越,又对怀里的胖娃娃道,“快叫姨母。” 辛越的一颗心方被泪水泡得酸软,如今又被小胖娃娃奶呼呼的一声喊得直接化了,爱不释手地逗了一会。 复又抬头问道:“你们家姑娘呢?” 江嘉年露了愁容:“他姐姐赶路时犯了晕症,方才先送了她回府里。” 芋丝捧着紫檀玫瑰托盘,将早早备下的见面礼递给辛越。 辛越伸手将上头的一枚莹润通透的古玉挂在胖娃娃身前,没忘刮刮他的幼嫩小脸,逗着他道:“昀哥儿再唤一声。” “多谢姨母。”胖娃娃奶声奶气,她真是越看越爱,伸过手去也想抱抱他。 胖娃娃却瞅着她身后,大眼睛水汪汪的,伸着小手像是要往前又有些踌躇。 辛越一愣,回头看,十七还站在身后。 黑衣劲服,剑眉冷目,单手抱剑,凛然不可轻犯的样子。 便想孩子对人身上的气息感知最是敏锐,十七这种瞧着清俊,却是在死人堆里滚出名堂的,加之年少轻狂些,身上煞气敛得不大好,怕是将昀哥儿吓着了。 还不待她说话,却见昀哥儿伸长了藕节似的手臂,咿咿呀呀地叫唤:“要,哥哥,漂亮哥哥,抱!” 江嘉年僵了,辛越僵了,十七的剑掉在了地上,哐当一声。 昀哥儿趁机滑下娘亲的膝头,扶着椅子走到那黑衣哥哥身旁,拽着他的袍角,费力地抬头,软软地撒娇:“抱。” 十七僵直着身子一动不动,小胖娃娃急得打转,眼泪汪在眸子里。 胖娃娃的娘亲笑得前仰后合。 辛越接收到十七的求助目光,却笑着将他往坑里推,指着昀哥儿说:“十七,你抱抱他。” 少年没见过这样白嫩的小孩,脸颊手上豆腐似的,仿佛一戳就破,不知从何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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