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气之下,让两个小胡女看好了门闩,自己拣了两块砖头,爬上墙下的酒缸,从墙头上对着他扔下去。 只听“咕咚”两声,瞬间的安静,那男人随即哎呦哎呦叫起来。一面叫,一面暴跳如雷,破口大骂, “好你个小婊子!你敢你敢——你也不十里八乡打听打听!你也别嚷着报官,明儿等着蹲大牢吧!不给你捶出黄儿来,爷爷我跟你姓儿!” 绥绥嘴还硬:“我打听,我认得你是谁呀我就打听你!——” 她回头小声问小胡女:“他是谁呀?” 两个小胡女瑟瑟发抖,磕巴地说着生硬的汉语:“他是……是咱们县、县太爷的……侄子。” “……” 绥绥跟在李重骏身边狐假虎威惯了,下手前根本不怎么考虑对方的身份,听了这话登时欲哭无泪, “你们怎么不早说啊!” 小胡女哆哆嗦嗦的,绥绥也蔫了,再不敢回嘴。 那男人急着包扎,也骂骂咧咧走了,走前还指天誓日地让她“等着”。 绥绥见他走了,赶忙鬼鬼祟祟送走了小胡女。 她心里怕得要命,还不敢对翠翘说,装作无事发生地打发翠翘吃了药,自己却一晚上战战兢兢没睡着。 思来想去,与其倒霉来找她,倒不如主动迎战——去衙门自首,要打要杀随他便,不然牵连翠翘不说,那两个小胡女也要跟着倒霉。 可转天天还没亮,她才出门,却被卖消夜的小贩拽住了。 “周姑娘!周姑娘!” 小贩是个十五六岁的毛孩子,绥绥酿出各种稀奇古怪的酒来,总是送他尝味道。 他挤眉弄眼,像憋着个大新闻要告诉她:“昨儿晚上我都听着啦!我才走到就街就听见那一位——”他努努嘴,“大喊大叫的。我才从东市回来,姑娘猜怎么着,那人晚上回家,都到家门口了,被人堵在门口暴打了一顿,生生打断了三四根肋骨,腿也折了,大晚上的请大夫进去,现在还没出来呢。” “什么!”绥绥吓了一跳:“是谁干的?” 小贩摇头:“不知道。那人常年欺男霸女,仗着县太爷没儿子,什么坏事儿不做?想是不知什么踢到块铁板,遭了报应了——嗐,姑娘也别管这些了,反正有人替你报了仇啦!” 绥绥没想到天上掉馅饼,还刚刚好让她接着,犹犹豫豫地接受了,却还是有点担心,担心他们怀疑是她干的,还要来寻她的晦气。 好在过了些日子,不仅那男人没再来,连县太爷也没有替侄子报仇的意思。 绥绥虽想不出是哪位大侠行善积德为民除害,见天下太平,也渐渐放了心。 直到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她才敢把它讲给翠翘听,而且着重讲了后半部分“恶有恶报”的故事。 可翠翘听了,还是又难过了一回,落泪道:“咱们两个女人,独自生活多少艰难,你不去找事,事自来找你……若不是托着我这个累赘,妹妹早些找个好人嫁了,总好过现在——” “嗳呀,姊姊又来了!”绥绥皱眉嗔笑道,“找男人做什么?咱们现在手里多少有点钱了,找个男人,我还嫌他占了我的便宜呢,就咱们两个,不清静么!” “可是……” 绥绥赶紧堵住她的嘴,神神秘秘笑道:“而且……我已经嫁过人了,孔夫子说什么来着——一女不嫁二夫呀。” “魏王殿下不是已经——” 听见魏王两个字,李重骏的样子立刻出现在绥绥面前,却随即被她赶走了。 她托着下巴,不屑地笑:“才不是他呢,我和他又没有拜天地,怎么算嫁呢。” 翠翘惊异地看着她,绥绥看着她不可置信地样子,很觉得有趣,于是故弄玄虚道:“那个人呀,姊姊你分明也见过的,你只往五年前想吧。” 翠翘抚着心口眨眨眼:“难道……难道是——” “对。”绥绥依旧是笑嘻嘻的样子,“就是他。” “那他现在在何处?” 绥绥长长叹了口气,虽还是笑着,却摇了摇头,垂下眼睛道:“大概……已经不在了罢。”
第二十二章 藏拙 “殿下,才刚敦煌来信了,说自打他们把那小子狠揍了一顿,三个四月了,还养着呢,没见有动静。”高骋低低禀报,“绥姑娘想是为了避风头,还没把铺子张罗起来,只每日着男装出门卖酒,寻着买主,就带着人把酒送到他们房下。” “还真有人上她的当。”李重骏不屑嗤笑,却又问,“都是什么人?” 高骋道:“就是几处食肆酒馆……对了,还有家南馆。” 李重骏顿了一顿,挑起眼尾掠了高骋一眼,也没说什么,继续整他手腕上的绑带。 小黄门把马牵来了上林苑的承光门,又递上弓弩箭箙,李重骏拿在手里掂了掂,负在肩上翻身上马。 今日五月二十三,黄道吉日,宜畋猎。 陛下开上林,检阅皇子骑射。 今上十四子,八个都在长安,其中三皇子的生母王淑妃是太原王氏,六皇子的生母萧贤妃出身兰陵萧氏,虽不比崔卢,亦是储君的有力人选。 两人出身不相上下,谁也不服谁,各自铆足了气力,铁骢抛鞚去如飞,很快意气风发满载而归。 魏王时隔五年重回长安,又是在这样的多事之秋,自然也颇受瞩目。 然而他的表现实在不尽如人意,竟一只猛兽都没打到,回来的时候,马后只有两只野兔,一只豪猪的尸首。 甚至还不如十五岁的瑞王。 皇帝倒依旧挨个奖赏了一番,待在建章宫用了午膳,遣散了众人,却独留下了李重骏。 “九郎。”皇帝闲闲问,“今日可是身子不爽利?” “多谢父皇关怀,儿臣很好。” “那倒怪了,记得自幼你比弟兄们都机敏伶俐,十三岁上就能独杀虎豹,怎的在西北待了几年,不说长进,反倒不如从前了?” 李重骏顿了一顿,平平道:“儿臣不敢当,业精于勤,荒于嬉,儿臣许久不碰弓马,难堪父皇谬赞。” “朕在长安倒真听说了一些风言风语,你在凉州,是很逍遥。” 李重骏跪在御座下:“儿臣无能。” 皇帝笑了,转而吩咐左右备马备弓弩,牵到殿前的平场让李重骏重新骑上。 远处的树林里,只见一个小黄门牵来一只梅花鹿,另一个小黄门来传陛下的口谕, “陛下要看魏王殿下再射一箭。” 李重骏不明其意,略有些犹豫,却还是拉起了角弓对准它。然而待小黄门放开手,梅花鹿奔跑起来,离得近了些,他才看出,那竟是皇帝豢养在自己寝宫里的御鹿。 他挽着弓迟了一瞬。 只这短短的一瞬,却听“嗖”的一声,那只梅花鹿已经被一只羽箭射中颈部,血溅三尺,倒地抽搐不已。 李重骏心下大惊,立即寻那羽箭射来的方向望去,却正遇上另一支羽箭飞来,他下意识地偏了偏身子,虽躲过了箭镞,却还是坚硬的羽毛尾刮破了脸颊。 可他甚至来不及抹一把。 此箭一出,倒是一呼百应,不远处树林中箭啸声四起,几道黑影飞掠迂回。 李重骏也管不得其他,急急勒绳纵马,弯弓搭箭回射一圈,生铁羽箭似一发发银白流星,虽个个击中,人仰马翻声不绝于耳,他却也将箭箙消耗殆尽。 偏在这时,有两支箭左右开弓同时飞来,他别无选择,索性抛了弓箭一跃下马,呛啷拔出剑来,一个旋身,接连砍断了两支,一尺寒光映亮了锋利的黑眸。 他落稳在地上,却正远远对上殿前的御座,见皇帝在御座上意味深长地微笑。 是皇帝在试他。 李重骏心下一沉,忙收了刀,敛尽了凌厉的眼锋,回到殿中当众跪下:“儿臣该死。” 皇帝淡淡笑道:“御鹿并非死于你手,你因何谢罪?” 李重骏仍是那句:“儿臣该死。” 皇帝呷了一口茶,久久没有说话。再开口,早已换了一副声口,左右侍从退尽,空荡荡的殿宇,倒像是冰窟。 “在这皇宫里,不做猎人,便是猎物。” 夏日,珠帘半卷,日头悠悠移到那边去了,李重骏掩在暗影里。他低着头,神色晦暗不明。 “儿臣不懂——” “就如今日逐鹿,你不杀它,自有人去杀,杀了它,下一个便是你。既生来背着李家的姓氏,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一味藏愚守拙,只会聪明反被聪明误,终究害了自己。九郎,你好自为之。” 那日凉州他自导自演的刺杀,皇帝都知道。 李重骏微怔。 皇帝幽幽说罢,也不再理会他,径直吩咐左右备车辇,被内侍搀扶着起身离开了。 李重骏伏在地上相送,久久伏在地上,再缓缓起身的时候,汗湿的夹袍冰凉,眼底却是一片骇人的冷冽。 晚上的时候,宫中的内侍悄悄送来一匣卷宗,事关陇西五年前一桩大案。原是当地宝塔寺以借贷为名号,骗当地不识字的百姓签字画押,以几贯钱就当掉自己的土地,以此垦殖土地,广修寺庙。久而久之,百姓难以忍受,奋起反抗,反被当地官吏关进牢狱治了罪。 虽是镇压了下去,可流言到底传到了长安。 谁都知道,说是宝塔寺做下的恶,背后还不是在陇西一手遮天的太原王氏。奈何当时皇帝还在扶持王淑妃对抗卢皇后,贞贤太子自杀之后,王氏自知难以匹敌,索性投靠了崔卢。 盟友变作了敌人,皇帝忽然又翻出这件五年前的旧案塞给李重骏,意味昭然若揭—— “陛下是铁了心要对付崔卢,拉殿下出来顶缸。哎,这样的案子,查得好了,必定得罪崔卢;查得不好了,陛下今日那番话……只怕也不是白说的。殿下若去,前有虎豹后有豺狼,架在火堆上,可怎么脱身呢。” 高阆一向谨慎,可接到这案宗,也不免灰心叹气。 李重骏只是不语,凝神了半晌,唇边竟浮起一痕冷笑。 等到三日后的朝堂上,皇帝闲闲地说出要重查这件陈年旧案,征询在场皇子谁肯出面主持,李重骏站出来毛遂自荐,竟是一脸不知天高地厚的闲适,全没有一丝为难。 也丝毫不顾及三皇子在一旁快要杀人的表情。 皇帝颔首微笑,钦点他前去陇西查案。 于是李重骏在回到长安的四个月后,又登上了北上的马车。 临行那日,所有人都脸色沉重,偏偏敦煌的侍从又来了,禀报道:“殿下!绥姑娘她……” 高阆皱眉,低声喝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下去!” 然而李重骏淡淡睨向了他们,虽没说话,高阆忙住了嘴。 “绥姑娘她——”侍卫看着高阆杀鸡抹脖给他打眼色,忙低头,话到嘴边又换了套说辞,“成日忙忙碌碌送酒,脚都不沾地,没什么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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